母亲和外祖母轮流替小菲抱孩子,小菲脱身便开始练功。她听说话剧团 要巡回演出,就演《列宁和孩子们》。马丹演的效果远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说能上台了,团 长就高兴得眉飞色舞。但他马上又问孩子喂奶怎么办,小菲说战争年代女兵生孩子都在行军途中生,奶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团 长想到欧陽是他顶头上司,叫小菲先和丈夫说妥再来请战。
她要说服的不止欧陽萸,还有母亲和外祖母。不过能把欧陽萸拉到自己一边,帮她一块说服两个长辈,要好办得多。母亲对这个女婿嘴上还是不以为然,但总对他有些暗暗地心疼:弱不禁风一个人,爹妈又都不要他。小菲从剧团 回到家,在楼梯上就听见一个男人呜呜咽咽地说着什么,声音挺耳熟。从欧陽萸的书房门口经过,她停了停。是三子。五年前他们五人一行去解放区,小周在一九四八年底牺牲了,三子一直在旅部工作,但和小菲谈过的话不超过五句。他在机关伙食处当司务长,进城后调去接管银行,就转业到银行工作了。
现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认为这是古今奇冤。大家的印象里,三子一板一眼,为人不活络,缺乏变通,司务长当得他也累死,别人也累死。说三子是“老虎”,人们都大吃一惊:人真不可貌相!但欧陽萸不认为三子有罪,他听了三子的诉苦申冤,答应替他走走门路。小菲一听两人站起来,欧陽萸留三子在他家吃晚饭,她扭身便藏进隔壁房间。谢天谢地三子没给留住,脚步蹒跚地下楼去了。
“他怎么想到来找你?”小菲问。
“大概听说我跟省长夫人是老战友吧。”
“你去找方大姐给他说情吗?”
欧陽萸心烦意乱,大声嚷嚷:“什么事都弄得草木皆兵!打这么多年了,打不够,你说打三子这样的可怜虫干什么?连个响屁都不敢放!我贪污十回他都不敢贪污一回!”
小菲赶紧叫他小声,楼下三家邻居都听得见。
“你看看他老妈他老子,那就是无产阶级的写照。他要贪污,他们能穷成那个熊样吗?运动一来,没几个有脑子的,也没几个安好心的!”
小菲开始跳脚。他平时静静的一个人,嚷起来气粗得很。还得过肺痨吐过血,肺活量够大的。小菲抱住他,额头顶在他嘴上,让他行行好,到浴室里去叫够了,再到省长家去。他转身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跄。小菲问他去哪里,他不答应。她伸头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关上门继续嚷嚷。小菲推开门,把水龙头拧开,水溅得哗哗响,他便和水声比赛。小菲说如果他不怕浪费好端端的自来水,就尽管叫下去。他把水关上了。
晚饭是在小菲妈家吃的。孩子满了月,母亲照样天天鸡鱼鸭肉,还给欧陽萸烫三两黄酒。小菲说她不能再吃了,补得要潽出来了。母亲斜她一眼,说:“你美什么?我又不是补你小菲,我是在补我女婿。肺病是一辈子的病,不补就犯。”
“妈你怎么知道他得过肺病?”
“我什么不知道?看个人就能看到他肠根子上。”
欧陽萸喝一大口酒说:“今天该把三子带来给妈看看,看他是不是大贪污犯。”
“我看够了,天天出去都看见个把跳楼、投井、上吊的贪污分子。”小菲妈淡淡的,边说边给女婿舀火腿汤。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欧陽萸坐在小车里不断抽烟。到了省政府门口,他叫小菲下来和他走走,让司机两小时后来接他们。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说说话。可他闷头往前走。省政府里有不少树,两人走走就往树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见过方大姐两回。她也曾是上海学生,抗战时去了皖南。方大姐长得粗相,一嘴长长的马牙,但一看就是内心细腻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虽然对小菲热情,但跟欧陽萸谈话时总是把她忘在一边,小菲偶尔插一句嘴,或随他们笑一声,方大姐猛回头,刚刚想起怎么多了个小菲,或者干脆脸就不客气了。假如不是为了三子,小菲是不想见这位大姐的。小菲觉得有必要把三子和她同路投奔革命的一段讲给方大姐听。
欧陽萸走着走着,停住了。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没用。”
“说不定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个人的事,再大她都会帮忙。其他人她不会管。”
“为什么?”
“她和我关系不同。我十几岁就和她一块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谜底。其实她一直在围着谜底打转,只是不愿揭晓。老大姐是爱过欧陽萸的,也许那爱至此还陰魂不散。他当然不会爱她。他对待女人常常是让她们自己去燃烧,自己去熄灭,除了那个已经隐入历史的恋人。也许老大姐什么也没说过,暗暗地,害心病那样慕恋他,和他一块印传单,组织学潮。革命和浪漫原本就紧相关联。方大姐是那么自尊自律的人,她让心病折磨死也不会给欧陽萸压力的。或许她也暗自垂泪过,写了情诗又撕掉过,准备了信物又放弃,为自己年长他几岁,为自己长长的马牙、不秀丽的容貌而自卑过。但这一切都在她离开他之后升华了。他还留在白色恐怖中,她跟随大部队转战,就在这样长时间的回忆和思念中,她的感情脱俗了。没了男女之欲,长长的马牙和不美的容颜都不妨碍她浪漫。再见他时,她自信极了,无欲则刚。或许还有无伤大雅的一点儿欲求,就是她对小菲的排斥。
“试试嘛,不然明天三子来问,你怎么回他话?”小菲考虑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理由。
欧陽萸果然碰了方大姐的钉子。她非但不帮忙还说小菲在这种时候没有促使欧陽萸冷静。什么时期呀,我的同志?不比打反动派容易!方大姐一面介绍某某报纸的某篇文章,叫他们去好好读,一面大声斥责欧陽萸“烟越抽越多!”“肺不要了是吧?”“进城先学这些坏毛病!”欧陽萸一咳嗽,她粗大的眉毛间聚起深深的“川”字,忧心无比地看他咳,长长的牙也忘了关进嘴唇里面。
第二天晚上,约定七点和三子见面,欧陽萸在六点半钟匆匆离开家,叫小菲给三子几句安慰。小菲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三子他爱莫能助。小菲也怕见三子的倒霉脸。生死攸关的事,几句安慰等于站着说话不腰疼。想着她气欧陽萸,收不了场的事让她擦屁股。然后她集中精力恼恨方大姐,看她对欧陽萸凶的!她小菲舍得用那种口气说他吗?不帮忙就不帮忙,还摆出一张社论脸来。快到七点了,小菲想到他们五人一路去苏北,小菲问三子:“你就叫三子吗?”他难为情地笑笑:“我叫胡 明山。”他的样子是最好别人不注意他。现在他可是有人注意了,全市的人都要注意他了。小菲一拉灯绳,关掉了客厅的灯。三子看见楼上没人在家,等等就会走的。走时会丧魂落魄地走,但小菲至少不必用些废话去敷衍他。这件事小菲将来是会后悔的,因为三子这天晚上想听到任何人安慰他的废话:“三子,我相信你良心清白。三子,想开点,说不定运动过去你就没事了。”
小菲坐在黑暗里,听着木楼梯上的动静。三子识相,看见人家灯都没开就基本明白自己走投无路了。他心没死透,在楼下转转,等等。楼下的邻居开始向他伸头探脑时,他便转不下去了。一小时过后,小菲听见院子门口老“伏尔加”呼哧带喘地进来,又听见司机开车门关车门。欧陽萸现在正往楼里来。
“欧副局长!”三子的声音。三子坐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或第二级台阶上。嗓音很响,叫救命似的。
欧陽萸给他吓得站住了。“你怎么在这里?不冷吗?”好像“冷”还有什么关系似的。
“你家没人,我想大概你们出去了。没关系,我没等多久。”他等了一个多小时。
“上来坐吧?”他没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费劲就听明白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问过你的事了。大概会重新审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三子。”
“那就多谢了。也谢谢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欧陽萸把三子往大门口送。院子里一盏灯从冬天的树枝里照出来,三子原本只是显得可怜,现在看竟真有些鬼祟。他低三下四地转身,向欧陽萸一面点头、摆手,一面倒退着往外走。小菲好生奇怪,一个人被众人唾弃之后,怎么看上去就没了正气。等欧陽萸上来,小菲叫他千万别开灯,万一三子再一个回马槍杀回来。两人坐在散发着那位上海老舅舅气息的丝绒沙发上,欧陽萸突然攥紧小菲的手。她不去问他为什么对三子撒谎,她对他懂得的程度已使她不必问。他把小菲搂在怀里,他如果成了三子,小菲多悲惨。幸福有时就是其他人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