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练,小伍来了,脸色青灰,对小菲不容分说地一摆手。小菲赶紧跟团 长请假,跟着小伍往外走。小伍什么也不说,只管往前急行军。离话剧院不远的地方,刚刚修成的“中苏友谊大厦”远看像个小克林姆林宫,顶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白昼也亮着。一个不高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只角上,正在发表演说。下面聚了几百人,围墙上坐满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砖、水泥、花岗岩石片还没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听到那一口嘶哑的东城口音。革命五年的三子一口乡音跟东城修脚师傅一样正宗。他也不难为情了,拍着胸口肚子对下面观众说他怎样出生入死为部队筹粮,怎样把雪里红腌在山洞里,让部队一冬天有菜吃,怎样组织民兵、妇联把饭挑到前沿,又怎样偷地主家牲口的血:在牛或骡子身上拉个口子,接下一碗一碗的血,给首长们做血豆腐。现在老革命胡 明山给打成了贪污犯……
小菲和小伍已挤到前面。小伍说她已经劝了不少话,没用,小菲试试看,能不能劝他别往下跳。有个“老虎”从上面跳下来,没死,成个终生瘫痪。小菲便把终生瘫痪的“老虎”作为劝阻道理,大声喊给三子听了。三子听不见似的,照样说自己的光荣历史。小菲看见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为什么不难为情了。
警察全聚在通往尖顶的铁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会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问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里。小伍一听便双手拢着嘴对三子喊:“三子,快下来吧,你大你妈来了!”三子一下子静了,也不动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两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围墙外面,又喊道:“你妈在外面呢,人太多,挤不进来!还不快下来,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你们门口的!让一让,让老母亲进来!”小伍装得像真的一样,“你们堵门口干什么?!……三子!还不下来,你老母亲马上进来了!……”
三子下来了。从红五星上坠落 时,小菲居然没有捂眼睛。她眼睁睁看见三子败色的军装在空中成个奇形怪状的气球。她也没听见小伍和几百个人的惨叫或者欢叫。三子落地也是无声的,至少对于小菲是无声的。他脸朝下,趴在崭新的花岗岩石台阶上。小菲不要看到血,因此她以后的记忆中,胡 明山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形象不是她概念中的尸首。从没得到过任何表彰的三子最后总算自己拍拍胸脯说了自己几句好话。
也绝没有想她和大家那么快就缓过来了。好像就是睡一觉的工夫,第二天再没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几年之后,当人们把“中苏友谊大厦”做一个高档俱乐部时,他们说:“也不知三子怎么爬上去的。上去连消防队员都得系安全带。”“不知三子真贪污假贪污。”或者:“三子是怕他妈看见才跳的,因为从后面的铁梯子不好下,也来不及。”“小伍不喊那几声,说不定他不会跳。”“人不跳也给毙了。”
现在回到三子刚跳楼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门买早点,在路口碰上个挑担子的菜农。她一看担子上的韭黄鲜嫩如玉,立刻买了一斤,打算让母亲做些春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楼梯,一个念头闪出来:人们照样要买韭黄、包皮春卷,可是三子没了。人们照样为一毛钱的韭黄和菜农调侃、杀价。三子永远也没了。
巡回演出是小菲也是其他年轻同事最快活的时候。他们又成了学生,或者又成了野战的男女战士,整天出发、乘车、装舞台、卸道具、睡大通铺、吃大锅饭。他们可以不停地打嘴仗、恶作剧、闹别扭、和好、唱歌、朗诵、调情,个个都尽情浪漫,尽情地发人来疯。男男女女都不伤大雅地让荷尔蒙弄得有些忘形。小菲若不是时不时发生奶胀,几乎忘了她是个母亲。
临出发前母亲坚决驳回了她带孩子上路的谬误决定。就那一群疯疯癫癫的男女?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孩子虽然小,两三个月回来也学成个挤眉弄眼的。于是就找奶妈。奶妈是这个时代的时髦事物,新女性胸口上不能吊个孩子。在出发前的三天,小菲已服了回奶的药,不过她太年轻血旺,奶汁还是常把那件流浪儿的海魂衫洇湿。小菲对自己是下得了手的,又拿出勒腹束胸的布条来,把自己缠成个棒槌,上厕所也得扶稳墙直起直落。她不但要做个省城观众的红人,她要红到城外、省外,最好让她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知道儿子娶的不是个白丁。让那些知识分子气十足的表姊表妹们终于承认,欧陽萸艳福不浅。
一个月过去,话剧团 到了一个部队驻地。鲍团 长干巴巴地对小菲说:这是都汉的部队,不过见面别叫人家都旅长,叫都师长。小菲头一个念头是,这一场让给B角去演。可后面还有三场呢?冤家路窄,小菲在都汉心目中做了两年坏女人,今天要在他眼前手舞足蹈,上蹿下跳,他会冷冷一笑,心里想,怎么瞎了眼,会看上这样的轻浮东西?看她讨厌的!她不和人私通就见鬼了!
鲍团 长在小菲化妆时又跑来,告诉她都汉师长的夫人也会来看戏。夫人是个护士 长。好了,他一定会和护士 长说,看看这个贱女子,把我坑苦了。所有人都看我笑话!还算她自己识时务,我从广西回来她已经下了地方,不然我饶不了她!护士 长会用鼻子笑笑,意思是“婊子 无情,戏子无义”,这你都不知道。动那么大气,犯得着吗?偏偏这天的妆也化不好,化妆员先是给她粘错了睫毛,颜色和头发不一样,揭下来重粘,又把眼皮涂花了。一个妆化得处处纰漏,处处补救,怎么看怎么可怖。缠胸时她发现怎样发狠也藏不住软扑扑的两团 ,上了台又后悔缠太紧,气全憋在上半段喉管,声音出来成了耗子叽叽。
台下第一排空了两个座位。小菲稍微松弛一些:都汉可把她饶了。不过演着演着,观众反应那么热烈,小菲又遗憾起来。至少都汉该看看如今小菲成了大演员,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观众。他是戏迷,看戏时也许会忘淡个人恩怨,为她诚心诚意地鼓掌,笑得前合后仰。一想到都汉笑起来的样子,小菲竟有了一些惆怅。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再见不到他了?
她下到台下,这一段戏没有她,因此她走到通观众席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从这里正好看见头一排。前几排坐的都是首长。小菲几乎从他们的座位优劣,坐姿派头就能知道谁是什么官阶。头排正中空的两个座位是给都汉和夫人留的。都汉一定对夫人说,这种玩艺有什么看头?又不舞槍使棒!要去看你去吧,我不浪费时间。
第一幕结束,一个穿军装剪短头发的女子走来,走到前排中间的位置坐下了,还和左边一个首长握了握手。离得太远,小菲只看见她的大致轮廓。谈不上动人,背有一点佝偻,不过端庄大方,你指望能在这样一个干干净净麻麻利利的护士 长手下养伤养病。小菲为都师长高兴,她一定不会半途和哪个白脸小生私奔。伤感的是都师长真的永远不要再看见小菲了,她即便有朝一日声震天下他也再不看她的戏。或许小菲该对新话剧缺了都师长这样一位有力的支持者负责。都师长和新时代舞台绝交 ,也是小菲的过失。小菲回到后台,忽然觉得自己的多心没道理,都师长从来不是度小量狭的人,身为一师之长,烦心的事多少?说不定给什么事临时拖住了。
但演到第三场时,都汉仍没有来看戏。鲍团 长神秘地对小菲说,据可靠消息,都师长今晚一定来。小菲正在活动身段,想说:哎呀,他就别来了,这几天一颗心就在他手里当皮球拍,一会拍上一会拍下!上了台却不一样了,小菲从来没这么精彩过,什么都得心应手,一身捆绑成了棒槌也不妨碍她身轻如燕,“列宁”都担心了,小声说:“当心你那假发!”她一想,这样把头猛甩大概胶水吃不住劲,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竞技状态太良好了。只要是观众席后面的门打开一下,小菲浑身热血就沸腾一下:这回进来的一定是都师长。他的夫人全然蒙在鼓里,回家一定告诉了丈夫:“你也去看一场,有个叫田苏菲的女演员演得太好了,观众别提多得劲儿了!那掌鼓得呀!……”小菲把她口音编排成东北话。但门开了又关上,进来的迟到者总不走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
门又一次打开时,小菲又偷着张望一眼。再回过神,演对手戏的“列宁”正瞪着画成蓝灰色的眼睛看着她。台词呢?小菲一向背词如神,此刻脑子空空荡荡。“列宁”急了,提了她台词的上半句。提得巧妙,似乎是他在说自己的词。小菲只跟着他重复了那半句,下半句还填不上空。她一身汗冒出来,听着团 长在叫“提词提词!”也听见慌乱的脚步过去过来。那男演员也是一脸大汗。她突然发现这个演员的眼睛一眨一眨,一会白一会蓝一会灰,叫人忍不住要发笑,活脱一个木偶。侧幕条站着她的B角,给她提一句词,她重复一句,台下全乱了,笑的也有,交 头接耳也有,幸亏小菲天生不怯场,凑凑合合把戏往下拖,总算拖到那一幕结束。
接下去是幕间休息。团 长叫唤:“化妆员,赶紧抢妆!换B角上!”
小菲一人在服装室里呆坐。脑子里的空白一直漫延着,她想反省也集中不了精神。鲍团 长破口大骂,说小菲是脑膜炎后遗症,他在剧团 混那么多年,从白区混到红区,从没见过小菲这样敢闯祸的演员。小菲看着他抽烟抽黄的牙根一动一动,脑子里还是一片白茫茫。都师长来也白来了,换上去那个平庸的B角,在家充瞌睡也比来这看戏强。看来都师长是记她小菲恨的。他一身槍伤刀伤,末了让个小花旦手腕一绕,插了把暗器在他心上。她给他的伤是他浑身最深的伤。你还指望他来看你演戏?领尽风头?红遍全省?你想什么呢?小菲完全听不见团 长在和她说什么。她小菲玩命演戏,等于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都师长也和欧陽萸一样,不来看她的戏,她“死”也好“容”也好,随她去了。
巡回演出不断加场,行期延长了一个月。小菲总是每隔两三天写封信给欧陽萸。采一朵当地的花,或者抄录一两句普希金、海涅、拜伦、雪莱,放在信里一块寄回去。偶然她用红色唇膏在信上印十多个吻。有时心血来潮,她画一段五线谱,把欧陽萸常弹奏的“月光”前两句写上去。她现在华尔兹、伦巴、探戈都跳得很好,余暇时间男女演员们模仿苏联青年,手风琴、口琴,就拉开了假想中的萤火舞会。小菲有时浪漫得受不住了,突然来一句:“田畔上残存的花朵,往往比灿烂的花束更迷人。”团 里新招进来的十六七岁的男女学员全让小菲征服了,问她刚刚背诵的是谁的诗。“普希金啊!”大家便对小菲很另眼看待。张嘴就来诗呢,谁说小菲这样的女演员是绣花枕头?小菲更加诗意盎然,早晨背下几个优美句子,到人多时脱口诵出。她想,她不是存心卖弄,这就是个诗的时代、诗的年华呀。她这样诗兴大发地过了三个多月集体生活,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公安人员,把“列宁”给带走。演列宁的演员叫陈声声,第二天话剧团 的人都咬耳朵说陈声声原来是个暗藏的美蒋特务。因为他是特形演员,个头矮,奔头大,下巴翘,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B角,演出只得取消。连夜赶排了几个独幕剧顶替上演,同时团 长四处招募有“列宁特征”的演员。到一个城市就有不少当地剧团 、文化馆的业余演员来应考。团 长叫小菲跟应考演员对词。不招考不知道,一招考便发现长大奔头、翘下巴、深眼窝的矮个男子成大把抓,一来就是一屋子,除了普通话说得太次,模仿的“列宁动作”都神似。鲍团 长下面计划上演的戏都有列宁:《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所以他索性招足特形演员,万一再出现美蒋特务让警察逮走,他们不至于再取消演出。不论走到哪个城市,话剧团 驻扎地都拥着一大批大奔头的矮子,走路挺胸仰头,大拇指插在肚子两边,预先进入“列宁”状态。
小菲坐在小凳上,看着一个外形不太像列宁,语气神采和列宁毕肖的演员正在表演。他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列宁式大衣,一举一动都是活脱脱的列宁。小菲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表演,和鲍团 长做了个眼色。团 长问他演过戏没有。他羞涩一笑,说他是师范大学学生会业余剧团 的。小菲说:“真有才华!团 长!让他试一段罗密欧?”
他又羞涩一笑,说:“我可以试一段朱丽叶。”
团 长和小菲预感到什么戏法要变出来了。他一把揭掉头上的鸭舌帽,甩出一头短发。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有一点欧洲血统。
团 长和小菲都惊得失语了。她脱下列宁大衣,里面穿一件黑色高领细毛线衣,一条银灰的长纱巾,披挂到膝盖上面。小菲挑剔地看她念朱丽叶的独白,念完后小菲忘了她想挑剔她什么。她也忘了自己不是主考人,从小凳上站起来,把流浪儿的一段戏让她马上模仿一遍。当她走近她,她闻到一股古老的香气。是一种凝滞的薰衣草香水,年代陈了,非常古旧。她终于挑剔到什么了,她的毛衣上有破洞,但被织补上了。纱巾却是质地不俗,很像欧陽萸买给她的。
是个素质难得的演员,收得起、放得开,再奔放也不露痕迹。尽管形象不太如团 长的意——扮演工农兵会困难些,不过其他的优势可以把她分数扯平。
回省城的时候,车上多出四个长大奔头的矮子,像四兄弟。这下阔了,警察再逮美蒋特务也逮不完四个。那个叫做孙百合的女学生却没有录取,团 长只说她的家庭有问题。孙百合瞬间即逝,就像来昭告一下,这些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江 淮小城里也卧虎藏龙。
小菲记得孙百合来复试那天,团 里开午饭,鲍团 长便留她一块吃。孙百合坐在小菲的桌上,吃的架式绝对不是吃“卷心菜炒肉片”和“辣酱豆腐丁”的。小菲不能形容孙百合吃饭的仪态,但她觉得它似曾相识。她咀嚼得很慢,嘴唇紧抿,问她话的人很多,她却总是抿嘴抱歉地笑笑,加快咀嚼,把东西咽下去才回答提问。小菲细看她的头发,发现它是微微发红的,连她手指上的汗毛也有些发红。她是个汗毛浓重的女孩,嘴唇上一圈红兮兮的小胡 子。小菲叫大家看,孙百合像不像达吉亚娜?大多数人不知道谁是“达吉亚娜”,但从孙百合的神情中,小菲知道她是读过“叶夫根尼?奥涅金”的。孙百合回答说别人说过她像刺杀列宁的女匪徒。孙百合知道自己美丽,就把自己往丑角上拉,她是个聪明、明智的女孩,并且成熟得惊人。
回省城途中,叫孙百合的女孩子总是出奇不意地出现在小菲的记忆中,零碎的细节,片断的话语,一举手一顾盼,让小菲感到莫名的刺痛。少女如孙百合是不必刻意显露读过多少书背过多少诗的,那些诗和书全在她的举止言行中。她不必显露聪明,她明白她显露了就会孤立。她才十八九岁,那样的精明和城府,又是一派潇洒浑然,小菲再拿出十年去读书,也望尘莫及。
车一进城小菲就雇了三轮车回家。家里没人,小菲有点失落。她打电报告诉欧陽萸今天晚上到达。她想先换下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再去母亲那里看女儿。走进卧室,她站住了。窗帘是新换的,米白的亚麻布,床 罩是乳黄和乳白杂织的泡泡纱。虽然典雅随意,但小菲感到一种陌生的影响对自己家的入侵。床 头挂了张油画,也像不用心涂的一幅静物。床 头柜上放了一大束蓝色凤仙草,烟灰缸是拙头拙脑的一块整水晶。她不怀疑新布局是欧陽萸的手笔——他是个天天造新环境的人,尽管他自己一个月不换一件外套。但有一种陌生的影响在这里面。一个女人的影响?小菲觉得她成了这个家的不速之客,连坐的地方都找不着。欧陽萸一共给她写过四封信。四个月,四封信。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床 边,突然明白自己在聆听楼下的汽车声。没有汽车进这院子。她揭开泡泡纱床 罩,动作难免贼头贼脑。床 罩下还是冬天的被子,该换夹被了,还这样不知冷暖。从刺探秘密到满心怜爱,在小菲这儿毫无过渡。她趴到枕头上闻。想闻出什么?一个女人用的洗发粉香味,或者柠檬霜的香味,或者一种只有妻子能刺探到的敌意的气味。然后她打开所有灯,在床 单上细细地找。似乎有什么疑点,似乎又是一张无辜、贞洁的床 单,几乎没人睡过。
但不能证实和证伪都让她烦躁。四个月够出多少问题?四个月写了四封信,还剩多少时间去出问题?不行,她得马上找个佣人,得马上把佣人驯成自己的心腹。走回书房,见又添出一排书柜,是红木的,线装书挪到那里面去了。一个茶杯放在欧陽萸的大茶缸旁边。是给女客人用的茶,一定是,看看,还用小碟托在杯子下面,让她精巧地、带点嗲气地品茶。这个翘着兰花指捏着小茶杯的女人是谁?是那个分了手的恋人?原来藕断丝连。不会的,欧陽萸那么痛苦,显然当时是生离死别。这么多年,丝再连也是女大当嫁。小菲深知女人是什么东西,都是天生的务实者,一务实都能消灭自己的柔情。也许就是方大姐来串个门。她总说有空来看看他们的家。方大姐那长长的马牙,粗大的手指,这样嗲溜溜地端着茶杯的细把?小菲觉得滑稽。她听见母亲的嗓音突然在楼下响起来。探到窗口,见母亲推着儿童车里的女儿来了,手里还提个盖篮。她想到给孩子买的礼物,马上打开箱子。一辆逼真的救火车通身火红,她赶紧拧紧发条。母亲一路和女儿讲着婴儿语言上楼来,小菲打开走廊的灯,躲在走廊尽头的洗浴室。听到母亲对女儿说:“找妈妈去吧!”小菲便把救火车放了出去。救火车的警笛也逼真,尖利地鸣叫着朝刚刚学步的女儿冲去。女儿先是张大眼睛,张大嘴巴,惊得失了声,救火车冲到她脚边她一下子坐在地上。若不是母亲站在楼梯口,女儿一定会冬瓜一样滚下楼梯。
坐在地上几秒钟,“呜哇”一声,女儿哭出来了,尖利得如同救火车。
母亲一把把女儿抱起,转身便下楼去。“十三点一个!我孩子怎么这么命苦?见不到娘几个月见不到,见到了魂先给她吓掉了!”
小菲站在那里,也张着眼张着嘴,手里的救火车被她肚皮朝上地捧在手里,四个轮盘还像死而不僵的虫腿,动个不停。对欧陽萸的猜忌弄得她自己失常了。
她追到院子里,女儿正伏在母亲肩上,眼睛散神,一会抽动一下。母亲慢慢走着,慢慢拍着女儿的背,嘴里念着低低的咒语。这是在召唤女儿惊得迷失的魂魄,小菲小时也经历过不少次。
“十三点!没头没脑的东西!我前世作什么孽,养出这种东西?妈都不会做!不如猫狗,猫狗下了崽子就晓得怎样为母!”
小菲说:“妈,别说了,孩子都听得懂了!”
“听得懂才好,我就怕她听不懂!懂了她长大不去学她妈的样子,把德行都散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