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发现灯黑着。
楼上的门锁了,汽车却停在车房。小菲一步一挪地进了卧室,拿出一条家常的旧衣服把沾了一大片馊西瓜汁的连衣裙换下来。似乎是摔到尾骨了,她坐也坐不了,动也动不了。她再疼也不会去休息,她得看自己跟他唱一出好戏。
十二点钟,他回来了。“哎,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她眼神火辣辣的,意思是:看你怎么交代。
“我去桥牌俱乐部了。”
她想,这很容易,只要一打电话给他的牌友就真相大白。
“你和她看的什么电影 ?”小菲问。
“谁?”
“那根大辫子。长着粉刺,何必那么虚荣?捂个大口罩。口罩一揭,不是大暴牙,意外收获吧?”小菲的伤痛、胳膊肘流的血全让她感到受太大的欺负,她惨透了。
欧陽萸又不说话了。他和那些男女业余诗人那么能说会道,却不屑于理会她小菲。小菲把她的分析、推测一桩一桩摆出来。她说不定有做律师的才华。分析推测入情入理、丝丝入扣,不容****。她对他的了解加直觉可以省略证据。
他站起身来,一副受刑受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叫住他:“你往哪儿躲?你别又往被窝里一缩,说困死了,让我睡吧!你知道你睡着我在干什么吗?我就开着台灯看你,想你让我受多少罪我都爱你!我这么爱你,我也没办法!”她哭起来。
他说:“我是挺喜欢她的。”
小菲马上不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哪怕骗骗她,绕绕弯也好。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她有时到我办公室来坐坐。有时我们一块去护城河边走走。你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去看过几场电影 。”
小菲一直想逼出真话,现在真话出来了,她根本没有准备。
“她不是爱你!她爱你的地位,她想出名!你嫌这个俗嫌那个俗,看她那副村姑样!……”
“村姑和俗没有关系。”
“你还为她说话!真是情人 眼里出西施了!从什么时候你们开始约会的?一定是从舞会上!”
“是的。”
“早就知道跳不出什么好事!跳舞跳散了多少对幸福夫妻!”
“跳舞就能跳散的,绝对不幸福。”
“噢,你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不幸福的。”
他又沉默了。
“你说,你是不是很不幸,因为娶了我?”
他还是沉默。
“看来很不幸。我的爱得来太容易,也太多,成剩余的了,成负担了。田苏菲自作自受啊,人家越烦你,你越自作多情。”
“我从来没有烦过你。”他抬起脸。脸又涨得血红。现在他不是因为羞涩而脸红——他已过了羞涩关。他脸红是受委屈、动感情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总想有个能和我长谈的女人。她非常善解人意,谈话也机智。话是不多,不过都有见解。我承认我有坏毛病,开始是不忍心伤女人心,不忍心赶她们走,渐渐发现她们有些可爱处,渐渐就陷进去了。”
他诚实得残酷了。他和她这一点上很相像,都懒得和对方撒谎。
“假如你和你那个情人 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就从一而终了呢?”
他摇摇头,说:“那我怎么知道?”
“恐怕你就老实了。你说你和她很有话说。她比较全面完美,是吧?”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
真残酷。革命是残酷的。革命把这个宝哥哥卷到了小菲命运里,把她和他陰差陽错地结合起来。让他和他命中该有的那个恋人擦肩而过。而小菲以为是犟得过都师长的,现在看来都师长很英明,他知道只有他能给小菲这样自命不凡的女人幸福。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了:她应该立刻离开欧陽萸,和他离婚,或者分居。文化局的新宿舍楼建成了,话剧团 也租下一个杂院分给演员们住。小菲可以借机和他分开。欧陽萸是那种极能在悲剧中寻找美感的人,缺憾总给他满心诗意。他对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不屑,比如幸福婚姻、圆满家庭。在精神上他是一个永远的造反者,在心灵上他懦弱迁就,巴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平等的一份眷顾。小菲若成为一场感情角逐中的牺牲者,他的爱情天平会立刻倾斜。他爱的是黛玉、安娜、卡列尼娜、玛丝洛娃,她们全是他的悲剧英雄,是美丽的烈士。
小菲也要做一个情感沙场的美丽烈士。让他回到那个恋人怀里去,让那恋人每天以凡俗小事,以女人不可救药的妒嫉、占有欲去让他大彻大悟。什么仙子也经不住在一块洗脸、刷牙、喝粥,真面目原来都大同小异。小菲会在他的回忆和思念中脱俗,他会明白他伤害了多难得的一个女人。小菲不在乎她将成一块伤疤落在他心上,不在乎隔一阵让他痛一痛。小菲的豪言壮语将是:“为了你幸福,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