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我想有个人谈谈。”他说。

    又来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谈话的那个人。

    “来了几个谈得来的人,你们还把他们赶走了!”

    小菲已经把他抱在怀里。忽然他的头撞起她的肩膀来:“饿死多少人!……昨天还跟我打招呼的老头,夜里就饿死了。一个年轻女人,月子里的孩子死了,她就让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还有一家人,老人们不肯吃粮,说他们吃了没用,该让给劳动力吃,成年人不肯吃,让给孩子和老人吃,都饿死了,还剩几斤高粱面没舍得吃。这国家是怎么了,小菲?怎么有这么多混帐干部,闭着眼浮夸,把老百姓饿死那么多,淮北一个村一个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饿死!……”

    小菲愧怍不堪。男女之情怎么可能把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广的忧患主导他的喜怒哀乐。她以小女子之心去度测他的痛苦创伤,不仅可笑,而且可耻。她要以另一场恋爱来报复的,是这么个人!和一个用乳汁哺养老人、丈夫的年轻女人去对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从那天她穿上那条深玫瑰红的连衣裙到现在,她已明白此生注定不能移情了。是悲剧是苦果,她都不可能从她对他的爱中分心。想分心是愚蠢的,报复到头是报复了她自己。陈益群不乏优秀之处,而她对欧陽萸的弱点都充满柔情。在他半人半鬼地从乡下回来时,她对他的爱又一次猛烈发作。她奇怪是什么让失意的欧陽萸如此动人。

    他的健康时好时坏。肝病见轻,又发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进医院。小菲坐在他床 边,见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间,网在纵横交 错的管子里,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维在踱步。他还是想找个人谈谈,谈深,谈透。

    “去把方大姐叫来,和你谈谈吧?”小菲说。

    他摇摇头。

    “你说什么她也不会生你气……”

    他的思维困兽一样,只管在笼子里踱步,一头到另一头,再踱回来。忽然他用曾经的音量和底气说:“老百姓遭这样大的殃,就该他们负责!”

    “方大姐?”

    “还有她的省长外子。这个省从解放初期到现在都是激进、过度,搞浮夸在全国数一数二。我怎么能和这种人谈话?再也没话跟他们谈了!小菲,为什么一种原本只有一点谬误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下来就会成为灾难?一层层的官员都把自己的无耻和祸心掺进去,人性当中有多少无耻?从上到下贯彻的主张总是偏差越来越大,极少人能在贯彻过程中公允无私。小菲,我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她说她很高兴他现在终于跟她说了。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他苦笑着说。

    她想至少她可以做他的物质支持者。她可以去搜罗食品把他物质的存在催得壮实一点。小菲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她就知道这个时期给丈夫最好的爱情形式是让他吃好。

    一天母亲从菜市买了几只田鸡。皮全剥干净了,肉是粉红色的。母亲拎着一串粉扑扑的肉对着太陽自语:“你们是假装田鸡吧?你们肯定是蛤蟆。哎呀,不验明正身喽,搁在锅里都是我一个肉菜……”她把“肉菜”烧熟,满房子喷香,让欧陽雪尝一只大腿,把小姑娘鲜美得眉飞色舞。母亲又自言自语:“你们也就是名声难听点,吃是顶田鸡吃的。”她让小菲趁热把蛤蟆肉送到医院去。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去菜市场。是个大雨天,她在臭哄哄的泥泞上溜冰,最终把那个卖假田鸡的男孩找到了。不明真相的四爪肉体又比昨天的价涨了三成。小菲一边挑田鸡一边假装压他的价,他说:“阿姨我一夜 才抓这几个!”

    小菲说:“噢,是夜里抓呀。怎么抓?”

    “在塘边上站着,手里拎个竿子,上头吊根线,线头上拴个棉花球。你在棉花球上撒泡尿,就等吧。”他伸出腿,又伸出胳膊,“你看,蚊子把我咬的!”

    一斤蛤蟆最低也得五块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小菲台上台下地蹦跶,蹦跶一个月就值几十只癞蛤蟆。她让男孩过秤,看男孩黑爪子样的手老练地拨弄秤砣。时光倒流到从前,这是个能当上地主的孩子,精明勤劳。“你这又不是田鸡,是癞蛤蟆,还这么死贵!”小菲发现自己母亲不饶人的精神在她身上体现了出来。

    “蛤蟆不一样吃?”

    “是不是一样吃另说,价钱就不能跟田鸡一样!”小菲得意:轻而易举就诈出真情来。谁说她小菲缺心眼?

    “蛤蟆更好!肥!看这肚里的油!大补!”

    她看着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饥饿培训人才呢。过去打死她她也不会吃蛤蟆,现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补”。饥饿也调教 人的胃口。

    小菲这天晚上乘车来到郊区,找了一片水塘。她穿一身旧军衣,戴一顶斗笠,乍看像个卖猫鱼的贩子。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烂荷叶腐臭。她把一根系着线绳的竹棍伸到水里,突然记起那个秘诀:要在棉球上撒一泡尿。旷野里撒尿?她已生疏了这项行军野营的生存本领。平时她最憋不住小便,这时却无论怎样也尿不出来。蛐蛐儿叫声都停了,连它们都息声敛气地在听她的动静。等她束好皮带,觉得这次冒险真有些荒谬,绝对不能告诉欧陽萸。站了一会,不见蛤蟆来,倒把蚊子等来了。临出发前她抹了一整盒万金油,只有脸上没抹,怕辣了眼睛。现在蚊子就扑她的脸。她只得用另一只手给头脸轰蚊子。

    欧陽萸和母亲一定会认为她太胡 闹,万一碰见歹人呢?她一想到他吃起爆炒蛤蟆肉的模样,决定还是等下去。那天他啃了两条蛤蟆腿之后,叫她一块吃,她谎称在家里吃过了。他不信,她嗔他:“什么好玩艺儿?不就是蛤蟆肉吗?”他不知道蛤蟆肉也快赛过天鹅肉的价了。省钱的方法就是浪费时间,眼下小菲站在蚊子轰鸣的黑暗中,打算多浪费它几晚上,看看能不能钓上些省钱的大补肉食。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钟。母亲还在自摸纸牌等门。见小菲两只裤腿糊着臭泥浆,一双赤脚上沾着枯败的水草,立刻就想斜了。轧马路不好意思,跟小白脸往臭泥塘里什么?看来偷欢偷爱倒节约粮食,晚饭也省下了。

    小菲从包皮里拿出两只气鼓鼓的蛤蟆,母亲明白过来,一巴掌扇在小菲后脖梗上。

    “你作死啊?!大黑的天,给人祸害了怎么办?!”

    小菲吃惊地捂着后脖梗。三十好几还吃巴掌。原以为母女俩已重新建立了关系,暴力母爱已被双方默契地取缔了。

    “浑头浑脑的东西!一辈子搅不匀——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对你男人好,就把自己命卖出去?”

    母亲双拳叉在腰上,松弛了的脸蛋子直哆嗦。母亲一张面孔奇特地平展,缺乏营养的虚肿抹煞了所有皱纹和陰影。小菲发现母亲在人不注意她时,用手指按一按小腿,看按下去的坑要多长时间才平复。她似乎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小游戏,苦中作乐地偷偷和自己玩。

    “噢,三十多岁我就打不得了?什么时候你心里有数了,不做呆事了,我就不打了!”

    小菲心想,欧陽雪往她面前一站,母亲就是另一个人,随和慈祥迁就。

    “不打小雪是为什么?她比你有数多了!你叫她去干这种呆事,她才不会去!”

    捉到的两只癞蛤蟆成了一桩头痛的事:谁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剥它们的皮。浴盆里养着泥鳅,是给欧陽萸煨汤炖豆腐的,所以全家人都挪到厨房去洗漱。欧陽雪正弓着身在洗菜池上刷牙,听外婆和母亲讨论剥蛤蟆皮的技术,她满嘴白色牙膏沫地蹿出去,一面大喊:“救命呀!蛤蟆每个癞疱都有毒汁,喷到你你就长癞蛤蟆皮!”

    母亲对欧陽雪笑嘻嘻地说:“那我连皮炖了,肚子里头长癞皮不碍事。”

    “不行不行!”小雪跳着双脚,“那也等我上学以后你们再弄!”

    外婆对这个外孙女百依百顺,果然等她背上书包皮走了才又回到厨房。她对小菲说:“算了,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