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陽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但欧陽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妒嫉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陽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小菲把欧陽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屁!”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党 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党 ,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党 !”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错也没有,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
“好,你承认他们是狐朋狗党 ,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行字就把你们的稿子扔到柜下面去了。’……”
欧陽萸把她拉住。小菲挣扎不休,嘴巴还不停。
“‘你们在这儿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权当老欧养一群狗。狗不会在运动里跳出来,咬那个把他们喂肥的人。老欧过去没少喂狗,都是恶狗。反右的时候恨不得把老欧咬死!’……”
小菲发了牛脾气,从欧陽萸手里挣脱,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头,呆住了。这个清高自尊优雅倜傥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们也听到卧室的騷动,不安起来,此刻一个客人从客厅探身,见他的欧老师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赶快缩回去。不一会,全部客人都听说了欧师母的严苛,一个个息声敛气,连筷子和杯盏都老实下来。
欧陽萸回到客厅,客人们都假托这事那事,非告辞不可。欧陽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们那儿落个恶婆娘名声。”小菲说着走过去,把桌子扶起来,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
欧陽萸转身便往大门口走。
“你去哪儿?”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稳,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动,索性坐在他旁边,哭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她哭着说。
他一句话没有。她靠着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间里。“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小菲伏在他肩上,泪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静得可怕。这样沉默消极地撒酒疯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么笨?理解不了你?你为什么以为自己难理解呢?你凭什么比别人难以理解?……”
小菲无助极了。她是怎么搞的?把他的丑态给调动了出来,又暴露给别人了。她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她爱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无助了。
电话铃响起来。小菲捞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抓起电话,连“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厉害呀。”方大姐说。“我听说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