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更简单,他想还债。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没有还清,他绝不允许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么原因,小菲心里落实了。有时她见他写了一晚上,又独自品酒时,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摊着稿纸、落满烟灰的书桌旁坐下。
“写得自己很满意吧?”她问。
他一哆嗦,脸扭个九十度,看着她。他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他旁边坐了几分钟了。每次他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回家,进书房,给他用热毛巾擦脸,替他弄出个把佐酒菜,或静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欢女人静静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儿小雪。小雪一礼拜和父亲说不到十句话,但在旁边看着,都明白他俩的默契会使说话显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样的默契。这天晚上她见他两眼神采,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艺术真神秘啊!有时一上台我就感到缪斯向我显灵了,我有一种被附了体的感觉,变成那个角色自己了!写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缪斯来不来,你完全没办法!”小菲说。
“哎,你是不是在炉子上烧了什么?怎么闻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断她。
她跑到厨房,怎么可能有焦味道?炉子都没生着。再回到书房,她想接着刚才的话和他聊下去,他问:“今天是排戏还是政治学习 ?”
她想他真是变了,居然关心起她的日常生活来。
“排一个‘四清’的新戏,讲一个回乡学生发现她的地主爷爷藏变天账……”
“中午没单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断她。
她更是满心春光 明媚:这样的细节他都过问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样,这个人可能要晚些,到这个岁数,才学会疼老婆。这样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几乎有点受用不住。
逢礼拜天,欧陽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衣料、皮包皮、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缝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陽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床 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观摹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娱骨干为春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荡在后背。
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陽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陽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陽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陽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鸡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陽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妈妈在工作。”
“谁不耐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