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荆棘,每当我稍稍想要松懈一下的时候,便会对准我贫瘠的背部狠狠地抽下去,每一次,从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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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我醒得比闹钟还早,七点整,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没停下来过。
洗漱完毕之后我匆匆忙忙地从冰箱里拿了点东西吃,随便吞了几口之后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要知道平时我可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素面朝天的女员工之一啊。
但是今天既然代表了公司形象,还是得体一点好。七点四十,我提心吊胆地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云层很厚,苍天哪,求你可千万别下雨!一边为今天的天气祈祷,一边给公司指派给我的司机打电话:“刘师傅,你记得先去接摄影师,送他们过去看看情况,再去巴比伦花园接陈汀……我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过去,我会在你前面赶到的。”
再一看表,已经八点了,我住的小区到巴比伦花园坐公交车得一个半小时,幸好我前两天已经查好了线路,带上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早高峰时期的公交车永远是这么拥挤,幸好我今天不用打卡,多等几趟也不碍事,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稍微空那么点儿的公交车,我连忙把在早餐店买的豆浆猛吸两口,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车程过半的时候终于给我等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去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可以给陈汀打电话了。
在她接通之前,我心跳得特别快,第一次跟简晨烨在外边约会时我都没这么紧张,嘟嘟声快停下的时候,陈汀终于接电话了,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家伙还在床上。
但我能发脾气吗?不能啊,人总得会点审时度势吧,照片还没拍呢,人家的金主可是甲方,我得罪不起啊。
于是我只好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你好,我是叶昭觉……就是齐唐创意的员工,负责你的拍摄……对对对,就是我,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你记得吧?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待会儿司机会来接你去化妆师那边化妆……对,我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没什么,这是我的分内事。那你快起床准备吧,我应该就快要到了,对了,不好意思啊。”
挂掉电话,我对着空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事实证明我那通电话打了跟没打没什么区别,我按照地址找到陈汀住的那一幢洋房时,开门的是她家的保姆。
保姆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谁在上午十点之前来找她家太太,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不信任,我解释了好半天才让我进门,趁着我在玄关换鞋的时间,她叫陈汀去了。
我在客厅里又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裹着睡袍的女人打着哈欠从起居室里出来,见到我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惭愧:“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是这个作息,你先坐会儿,我稍微弄一下就行了……王姐,你给叶小姐弄点吃的,昨天炖的燕窝还有吧……哎,叶小姐你别动,坐着,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不顾我的劝阻,王姐很快就端上来一盘接一盘的食物,黄桃、芝士、吐司,玻璃杯装的牛奶,水果沙拉,还有一碗燕窝……我快哭了好吗。我愿意一辈子都不吃燕窝,只求陈汀抓紧时间。
刘师傅只有十几分钟就要到了,到时候看到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家里吃燕窝,而陈汀连衣服都没换,他他他……他会怎么看我!
就在我焦灼得几乎快要昏厥的时候,齐唐发来了一条短信:我知道这个项目很难搞,但是我也知道你搞得定,辛苦你了,昭觉。
我把那条短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我才确定,我没看错,他是叫我昭觉。
他有病吧?我们很熟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镇定了下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把这件事搞糟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正能量?此时,陈汀从起居室里走出来,她换好了衣服,黑色长发也梳过了,没化妆,但看得出的确是个标致的美女。王姐端了一杯蜂蜜水给她,她刚喝完,我的手机就响了,刘师傅真是分秒必争的好榜样!
去化妆师工作室的路上,我和陈汀相对无言,她大概是还没从瞌睡中缓过来,而我是满满的心事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她给我的印象并不算差,至少并不像之前苏沁他们所描述的那般嚣张跋扈。
当然,或许是她还没有露出真面目,又或许是我见识过的极品太多了,比如Vivian,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到了工作室,化妆师开始给陈汀做造型,我在一旁看了几分钟之后,忽然想起来,我们走得太匆忙,她还没吃早餐呢。
工作室的周边设施齐全,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一间粥铺,要了一份麦片粥和一份鱼片粥,打包好之后赶回工作室,化妆师刚给陈汀打好底,其他的什么都还没弄。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们:“等会儿再化,让她先吃点东西……我买了一份甜粥一份咸粥,不知道你的口味,你选一个。”
从陈汀的表情来看,她的确有点惊讶,但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填饱肚子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怎么能好好捉奸……噢,不对,是又怎么能好好工作呢?我可从来没忘记过不久前那黑暗的一天啊……她笑了笑,说:“我要甜的。”她化妆的时候,我一直就跟一丫鬟似的在旁边候着,时不时端个茶送个水,时不时又帮化妆师打个下手,找找发卡,插插卷发器电源,任劳任怨的模样我想陈汀只要不是瞎子,应该也全都看在眼里了吧。
我并不企图跟她做朋友,我只是希望,她多少能够明白一点我们这些小职员的难处。
等她这边全部弄完之后,已经是中午一点,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高兴地对她说:“云都散了,光线很好,今天一定能拍出好片子。”
没等她说话,我从包里拿出一瓶防晒霜:“怕你自己没准备,我给你带了备用的,这是我闺密送我的,不是山寨货,放心吧。”
她看了我一眼,戴着灰色美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不知怎么的,我有种感觉,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两点钟,我们赶到了岑美大厦,摄影团队已经全部准备就绪,摄影师加他的助手,再加上齐唐创意自己的人,总共也有七八个,其实这真的是个小项目,不值得花这么多人力,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汀真的不太好伺候。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苏沁也来了,她一见到我就把我拖到一边问:“她有没有为难你?”
说实话,好像真的也没有,但苏沁明显不相信:“齐唐担心她又弄出什么新花样,特意叫我来协助你。”
我撇了撇嘴角,他不是在短信里对我信心满满吗,原来只是场面话。
摄影师跟陈汀沟通了十几二十分钟之后,便正式开始拍了。陈汀刚脱下外套交到我手里,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
这可是深秋时节,尽管她里面还穿着一件针织衫,可是也抵挡不住这天台上的低温和寒风,外套只在我手里待了一分钟都不到,就被陈汀抢了过去。
她大声地对摄影师,其实也是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喊道:“拍不了,太冷了。”
一片乌云飘进了我的脑中。没办法,谁也说服不了她,摄影师只好采取迂回的方式说:“那你穿着外套,我们先随便拍一些,找找情绪。”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虽然我自己没有拍过写真,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看得出陈汀有多不在状态,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表情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僵硬的。
怎么办才好,我累积了一个星期的信心,我在过去一周之内,尽我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全部清零。
我扶住额头,想了想,我决定去附近的麦当劳买点饮品。
苏沁陪我一起去,十分钟的路程我一句话都没机会说,全听她吐槽了。什么自以为自己多漂亮,其实气质就是个路人;什么一个风尘女子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就会靠男人,明明是个下贱命,还真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我从前不知道文文弱弱的苏沁,竟然也有这么刻薄的一面,她用词既准且狠,一点余地不留,明明白白透着一股良家女对风尘女子的不屑和鄙夷。
我没搭腔,我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背后议论是非的人。并不是说我的人格有多么高尚,而是因为某个时间段内,我曾经也是别人议论的对象。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今时今日,我不愿意做和他们一样的人。
饮品买回来之后,陈汀的表现与我离开之前没什么区别,或者有吧,那就是她的情绪明显更糟糕了。
我拿出一杯美式咖啡,剩下的让苏沁去发给工作人员,然后我对陈汀招了招手,一语不发把她带到了楼梯间。
她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能够理解。虽然还没有人明着说什么,但大家的眼睛里都摆明了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个笨蛋。
人人都看不起她,她当然也看不起这些人。我把咖啡递给她,她摇摇头:“我不喝这种速溶咖啡。”确实是个挑剔的主儿,我心里叹了口气,可是表面上我还是微笑着: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咖啡,只是还热着,我让你暖暖身子而已。”陈汀嗤鼻一笑:“有什么用,到了天台上还不照样挨冻。”话虽这样说,但她毕竟还是从我手里把纸杯接了过去。这是个不错的预示,她并不抵触我。顾不得楼梯台阶脏,我一屁股坐下,从包里翻出纸巾来垫了两张在地上,拉了拉陈汀,示意她也坐下。终于还是要打温情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大包里翻出一样东西。这就是前一天我收到的快递中的一份,C城的老同学寄给我的,她家长辈自己做的艾叶糯米糕和桂花糕。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层一层又一层,幸好我背包的时候很注意,一点儿也没弄坏。
我摊开纸包送到她面前:“肚子饿了吧,给你吃。”陈汀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她冷冷地笑了:“你查过我?”
谁说她是笨蛋,大多数人最常犯的错误就是低估美女的智商,陈汀可一点都不傻,她看到这两样特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但并不只是她想的这样,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我没有特意去查过你,公司给我的资料上写着你是C城人。我以前有个同学也是你们那儿的,每次她都会从家里带很多好吃的分给大家,我们都爱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一个人离乡背井,而我恰好又知道这两种点心,就想办法弄了一点来,跟你分着吃。”
陈汀依然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也没打算几句话就说服她,于是便拿起一块桂花糕,自己吃了起来。
“没错,我很想做好这个项目,同事们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这多了不起。但就算我没做好,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其他人也没做好,老板不会因此就开除我,我回公司照样当助理,打打杂,没什么损失。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体谅我,配合我的工作。我非常想做好这件事,我需要得到认可,需要让老板看到我的价值,这样我才能有更大的上升空间,才能涨工资,拿奖金,才能交房租,然后存钱,买房子。你是我的一个机会,我不想草率地放弃。
“我准备这些吃的给你,不是为了笼络你,或者收买你,我们老板说过,陈汀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叫我死了讨好你的心……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人吧,或多或少总有点乡愁。再说了,我也不是企图用这种小恩小惠打动你,我就是觉得,这么冷的天,你来为我们工作,我作为一个负责人,将心比心,也应该好好照顾你。你领不领情,那要看你怎么想,我只是做好我分内的事情。”
我边说着,又吃了一块糯米糕,我自己也早就饿了。陈汀在我说话的这会儿,已经把咖啡喝光了,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拿了一块桂花糕。我不知道我们在楼梯间待了多久。十分钟?十五分钟?或者更久?
久到苏沁都忍不住来催我们了。我把纸包重新包上,挤了个微笑给陈汀:“都给你留着,好好拍。”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色比之前要柔和了许多。
从楼梯间回到天台上重新进入拍摄,我看得出她认真了很多,但仍然不够理想。
这是天赋而不是态度的问题,我拿着她的衣服,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仅仅穿着一套华丽内衣的她,尽管身材曼妙,但肢体僵硬得就像一个橱窗里的木头模特,没有丝毫风情可言。这怎么行——我扶着额头,心力交瘁。事实上我相信她已经尽力而为,你能指责她什么,她毕竟不是专业模特。
但对于摄影师来说,这场拍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摄影师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动怒了,他把相机放下,脸色比天气还要冷:“到底还拍不拍!”现场一下子陷入寂静。拍,当然要拍,也必须要拍!
我看过他拍其他人的样片,拍得真的很好,每个模特都像是有灵魂的样子,可是他的脾气也是真的糟糕。
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最终,目光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当领导的料,学生时代十多年连个课代表都没捞着,那时候我大概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有一天,我叶昭觉要在某个场合,担任起统筹全局的重担。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是很多了,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如果今天不拍完,下次再想协调大家的时间,恐怕又不知道要费多少周章。
我攥紧了拳头。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脑袋里点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冒出那么疯狂的念头,十七岁时那个英勇无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叶昭觉在我的心里苏醒了。
我叫了暂停,所有人,包括陈汀,都死死地盯着我。这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但在它形成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了。我清了清喉咙:“苏沁,你负责把在场的男的都带走,除了摄影师之外。你们去喝个下午茶或者找个地方休息,怎么样都行,随便你们,快快快,抓紧时间。”
苏沁愣了一下,或许是被我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样子震慑到了,她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便带着那几个男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