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米的阳光

作者:墨宝非宝

    纪忆很快接到社里的电话,催促她回去工作。

    她到办公室,从同事那里接手一些资料,翻了翻,是5月初缅甸中南部遭飓风 nargis横扫后,最新的照片。一场飓风,死亡人数已超过十三万。

    身边站着实习生,送来译好的外电,关于南非的排外冲突,超六十人死亡。

    ……

    一切都没有变化。

    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各种天灾*,而她就处理着这些信息,筛选编辑后,发布出去,这是她的工作。

    可她的生活……

    纪忆在电脑前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按下开关的一瞬,想到了几天前那尴尬一幕。

    当她和季成阳、季爷爷离开家属区的时候,她对着黑色轿车内的季爷爷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告别的话。“现在就叫爷爷,”他这么聪明,将她那些小纠结小犹豫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以后该换称呼的时候,再慢慢适应。”

    当时的季成阳如此告诉她。

    那晚,季暖暖来了电话,一面恭喜她终于打破所有阻碍,成为半个季家人,一面又低声抱怨,自己从小到大的结婚愿望就是纪忆能做伴娘,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暖暖甚至已经将伴娘礼服悄悄预定好了,可现在算是彻底泡汤了。“我妈说,这像什么话,未来的小婶婶做你伴娘?”暖暖嘟囔着,在电话的另一端长吁短叹,直到电话挂断。

    辈分彻底错乱了。

    如果时光倒退回去,她第一次叫他小季叔叔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想象的出,当时面对这个比自己高了几十公分,能将她抱起来放在手臂上也不会感觉吃力的年轻男人,在十几年后,自己不会再叫他这个称呼,而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季成阳。

    她终于理解,那些现在已经知道,未来即将知道她和季成阳感情的人会怎么想,连她想要对季家人改口称呼的时候都这么尴尬,更别说外人了。

    可季成阳却永远能做到坦然面对。

    他对命运,对那些不间断的挫折,总有着超乎自身年龄的坦然,而同样的,对内心确定的感情,也有着完全漠视世俗的坦然。

    因为季成阳即将手术,复职的第一天,主任只给她排了上午的工作。她中午回到家,听不到任何走动的声响,就换了鞋,在各个房间里转悠着找他。因为怕他在做事情,就没有出声喊他,等进到书房门口,就看到门是虚掩的。

    她走过去。

    透过不到五公分的缝隙处,看到他。

    他坐在悬挂窗台的羊毛毯上,舒展开穿着运动长裤的腿,闭着眼睛,靠在那里休息。他的腿很长,横跨了整个窗台,这个角度,甚至能看清阳光是如何照过他的发梢。

    照亮他的侧脸。

    她看到他身边放着卷起来的卷轴,走过去,展开来看,是她曾经买来想要记录他去了哪里的世界地图。这张图她在他去伊拉克之前买回来,之后就始终放置在书桌上,闲置了很多年,现在,那上面贴着一张张便签,很详细地标注出了他去过的每个地方,还有时间。

    “上来。”他将她抱上窗台,用手臂圈在身前,像抱着个软绵绵的小抱枕一样拥着她。

    “你97年就去叙利亚了?”她低头,用手指轻划着,摸了摸那个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夏天去了叙利亚,就是带你去跳舞的那年。”

    季成阳的手腕碰到她柔软的前胸,却没有什么多余的额外动作。他将刚才充斥脑海的那些想法,那些万一手术失败之后,对她未来的规划都暂时忘记。

    她一句句问着,一年年的过去,最后停在了03年。

    然后,是07年。

    “去年……你去过约旦?”

    他告诉她:“我在伊拉克运气不好,遇到了绑架,大概是07年被救出来,最先是送到约旦的一家医院进行治疗。”

    季成阳在国外接受一系列精神和身体治疗的日子里,找不到纪忆的那段时间,当他看到和她年龄相仿的华人小姑娘,总会多看两眼,想要在脑海里能有更具体的想象空间,想象她的变化。长发还是短发,脸上的婴儿肥是否都褪掉了,是不是还是动不动就哭。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说,经历过大的挫折,才会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让他现在想过去的那么多年,八几年,从山区进入北京算是一次,改变的是他的世界观,他看到了超出想象的世界,他要变得融入这个世界,甚至要做少数的那部分杰出者;

    01年是第二次,没有那场大病,或许,他不会冲破自己的心理阻碍和纪忆在一起,那场大病也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时不待我”,做一切想要去做的事,这是那时的季成阳……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遭遇大挫折后,重获新生和爱情,正值男人最好的年华。

    现在的他,不再是那个用语言告诉纪忆“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谁也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完美”,而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终归是一个寻常人。

    他确实做不到完美。

    他的思绪停在这里。

    纪忆挪动身子,转过来,让自己能看到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她已经心疼了,所有的颠沛流离她都不忍心听,他又是如何经历的?

    “你刚回国的时候,我和同学出去,喝过啤酒。”她忽然忐忑。

    “然后?”季成阳没猜到她想说的是什么。

    “你做脑肿瘤手术那年,我去雍和宫烧香,许愿只要你能康复,我就再也不喝除了水以外的东西了……”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这件事担心了很久,都快成心病了。

    “噢,封建迷信。”他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放心,不会有问题,”他低头,用额头碰了碰她的,“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就是两个人关于这场手术的最后一次谈话。

    手术那天,纪忆拿了本厚厚的字典。

    低头,狠狠地背单词。

    在季成阳03年去伊拉克之后,这就是她唯一安抚自己的方式。

    她一直告诉自己忘记昨晚医生和他的谈话内容,还有今天手术开始前,医生对门外人例行公事的交待。不知道暖暖父母知道多少,当时的暖暖已经听得脸色煞白,而她,就这么看着暖暖父亲手握着笔,在那些纸上签下自己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