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是发现,从留学开始一直到现在,常年耽于路途,她对于不管什么地方的机场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国内的机场变化往往很大。某个机场突然之间会大兴土木,隔一段时间去,司机问起去1号还是2号航站楼,她一时会有些茫然;某个机场本来老旧得有点儿时光停滞的感觉,再来却只见旧貌换了新颜,曾经挤迫、摆放着工艺品和土特产的侯机室摇身一变,宽敞明亮,无可挑剔地现代化了,徜徉其间,她只觉得整齐划一,没了任何亲切感。
国外机场相对感觉固定得很多,在某个机场,没碰上行李丢失或者机场人员罢工,她会认为是幸运;在某个机场,哪怕安检复杂到让人误机抓狂的程度,她也并不动容。
不管在哪里,听到航班因为各种原因延误时,她不像其他旅客那样着急、烦躁甚至动怒,只会安静坐着,仿佛置身在陌生人中,远离家庭的琐事,不理会办公室的案牍劳形,是难得属于她个人的放松时间。
她努力回想这个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清晰记起结婚那年去蜜月旅行,在迪拜机场等候登机时,突然不可扼制地想抽烟,她跟丈夫苏杰打个招呼,独自穿行在装饰着棕榈树的候机厅内,满眼都是宽袍大袖的男士和遮挡严实的女士,走出几百米找到一个吸烟室,进去才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与自己同性别的人,她只能狼狈退出……
一转眼,她的婚姻已经平稳度过了所谓七年之痒,她兼顾着家庭与事业,是众人眼里的成功女性,然而趁着等待登机的间隙,坐在航站楼地下一层,开笔记本处理完邮件,揉着酸痛的后颈,她只有疲惫与倦怠。
手机响起,是五岁的女儿打来的,声音软软地问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她也放软声音与她对答着,认真报告着自己的行程:“妈咪先去你舅舅工作的那个城市待两天,处理完事情,再转去北京开一个会,然后就可以回家陪宝宝了。”
放下手机,她微微惆怅,再度计划回家以后与丈夫苏杰商量,卸下一部分工作,可以多一点儿时间留在家里陪伴女儿。
“小是。”有个声音在一侧轻轻唤她,她诧异抬头,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T恤,衬出健康靛形,双肩包背在一侧肩上,英挺的眉目间略有风霜之色,
路是不得不用手扶住膝头的笔记本,稳住心神。
她曾回忆过他,每次都是在机场,孤身一人独坐,只能等待一个或者准时或者延误的航班的到来,这是个人无法操纵决定的时刻,带着点听天由命的意味,似乎最能放纵心情。
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与机场有如此不解之缘,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分手,又会在广州白云机场重逢。
“少昆——”她叫他的名字,然后静默。
相互问候别来无恙吗?相互探问接下来的行程吗?
她通通觉得不合适,有万语千言,哽在喉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打破了沉默,看着她笔记本上屏保出现的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微笑:“你女儿吗?长得很像你,真可爱。”
“她五岁了,小名叫宝宝。”
两人再度静默,同时记起,他也曾叫她宝宝。
女儿的小名是苏杰取的,当时路是处于分娩后帝痛与虚弱之中,听他俯下身对那个的婴儿叫宝宝,她的心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任何想法与异议。
到女儿慢慢长大,她才恍惚记起,曾有一个男人,小她四岁,却在亲昵的时刻叫她宝宝,带着爱。
看着苏杰与女儿坐在地板上搭着积木,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岁月一去不回头了。
(二)
路是25岁认识尚少昆,那时他才21岁。
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子,衣着随便,头发剪得短短,举止洒脱,走起路来步幅很大,静止时却是一个懒洋洋的姿态,性格不羁,仿佛对于周遭世界保持着一个距离。
她的心在第一时间被击中,体会到她以为永远没可能感知的悸动。她从小受着严格的家教,虽然有几分耽于幻想,却隐藏得极好,一直保持着的仪态,没有任性,没有大喜大悲,只在他面前,她不由自主流露出了孩子气。
那是她生命里再也不会重来的三年。
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是尚少昆回国奔丧归来以后。他叔叔突然英年早逝,他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意气消沉,成天关在伦敦郊区的房子里不出来。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每天下班后去给他做饭,陪他喝酒,听他讲那些平时他并不提及的往事。
他年少时相继失去父母,由远房堂叔收养,堂叔怜惜他,视同己出,比他略小得弟也同他关系很好。他在潜意识里早就视叔叔为父亲了。
当他带着醉意抱紧她,她能感知,那样的需索并不算纯粹的,可是她根本不想拒绝。
如果他想借着放纵身体放逐悲痛,她也想借着放任怜惜放纵身体。
他们成了并不被人看好的情侣。
穿着他的毛衣,袖子遮没手背,被他半夜带去喝啤酒;与他到伦敦治安不算好的一区探访声名狼藉的夜店;冒着严寒,陪他去看曼联与利物浦队的比赛,对规则一无所知,却和全场人一起欢呼;开着二手车,在英国乡村公路上疾驰。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目标,没有计划……她头一次那样生活,享受的同时,却矛盾着。
他有力的臂膀抱紧她,在她耳边叫她宝宝时,四岁的年龄差距不是问题。然而隔开一点儿距离,续的感觉慢慢平复,她就不能不考虑以后的生活。父母一直倾向于让她回国,她慢慢开始恨嫁,希望有一个更安定从容的生活,不管是在哪里:有一个带花园的房子,种上玫瑰和药草,养一条狗;每天与丈夫吻别,各自去上班;时机成熟,生至少一个孩子;然后慢慢一起变老……
她认为自己不算贪心,可是这显然不是尚少昆在他那个年龄想要的。
他的不羁并不只表现在行动上,而是一直有几分叛逆,在国内大学念到一半,不理会任何劝告,弃学来了英国,没有深造的打算,在一家华人开的公司工作,做的是小打小闹的进出口中介业务,很多时候是在帮国内某些企业规避政策与税制风险,在毕业于名校的她看来,实在算不上正经营生。业余时间,他天南地北闯荡,爱的是呼朋唤友玩乐,并不热衷于她更喜欢的在家里享受阅读、听音乐与烹饪美食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