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能接受差异,并且认为个性差异也许是彼此吸引的关键。家境也不是她考虑的重点,她甚至想,只要两人达成共识,大不了先在国外结婚,父母鞭长莫及,到后来还是会祝福她。
唯一的问题是,尚少昆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征求小孩子意见,就把他们带来这个动荡不安全的世界。
看着爱生活、爱热闹、爱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观的一面,她不得不诧异,并试图劝慰他:“你不是第一代对世界和未来感到悲观的人了,上个世纪从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认为这世界没什么希望,迟早会完蛋。可你看大家还不是一样继续生活下来,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从来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认为找乐子是困难的事,可是我对自己没把握,我能让我叔叔不对我过于失望就不错了,恐怕没法去负担生孩子再陪他正确长大的责任。”
“你生活的目标就是不让你叔叔失望吗?”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满心期待自己也能成为之一,然而他重新开口,说的却是,“刚出来时,我还想混出一个样子,不让婶婶看扁我。可是这两年成熟了,才发现自己实在幼稚。她其实没看轻我,只是我们是两类人,没法让彼此认同。”
她想,她到底有没有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两个人已经如此亲密,怎么会不去计划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这个男人真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已经成熟了吗?他和她是否也是两类人,很难求得一个认同?
一段关系如果有了疑虑,就很难维持甜蜜。其间他们友好坦诚地交谈,尝试分开,准备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这主意根本是个笑话,她外国同学和同事能轻易做到的事,对她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没法安于做朋友,眼看别的女孩子跟他搭讪;彻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见为净,她又不舍。
她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如果好风度、好教养并不能让一个人避免失恋带来的痛,那么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这样的进退维谷之间,尚少昆再不,也觉察出了路是的挣扎。
终于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个英国女孩子亲热谈笑,旁若无人。他分明清楚看到了她眼里的痛,却丝毫再不肯退让,手仍然搁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绝了她,并且代她做了决定。
一瞬间,她也做出了决定——辞去工作回国,隔了一个大洋,分处不同的大陆,断掉所有蛋恋与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罗机场送她。虽然这里号称全欧洲最繁忙的机场,五号航运楼仍然算得上宁静,难得那天天气晴好,没有薄雾影响飞机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运行着,没人理会一个女人是在此告别爱情还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办好行李的托运,动作有条不紊。她本来想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再不纠结于心事,却还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没有爱过我?”
他凝视她,有难得的温和:“我一直爱你,我只是没办法以你期待的方式爱你,对不起。”
她努力睁大眼睛忍住泪,告诉自己再可以挥手说再见了,嘴唇动了动,却唯恐哽咽,只能匆匆向安检走去,快要进去,又回过头来。
他仍站在原处看着她。
只是看着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剧集看过,知道电视剧的桥段到了这种时刻,走的人哪怕过了安检也会挣扎着跑出来,留下的那个人必然会定下一个航班追过去。
然而她清楚知道,他们不会这样,他们只会相忘于江湖了。
(三)
“小是,你现在住哪一个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还是满世界跑,这几年在巴西的时间比较多。不过,我在伦敦市区买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动产。”
路是清楚记得,她当时向往带花园的房子与带田园气息的生活,但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区公寓;他那么爱热闹,倒租住在郊区一套带花园的房子里,却又根本无心打理,还招来过邻居投诉。她不禁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伦敦。”
“响的伦敦还是不错的。”
谈话一旦开始,到底要流于泛泛,从现况一直讲到英国人无话可说时必讲奠气。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无可奈何。
面对这个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识到了流年偷换,时光无情,最清晰浮上来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变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路是一向,马上收摄心神:“赶时间吗?”
他将手里的登机牌给她看,他要去的是与她目的地相邻省份的省会城市,飞机起飞时间比她早半个小时,的确该进安检了。
“其实我在那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又去书店翻了所有不算碍眼的书,从你身边经过了一次,只在刚才听到你接电话的声音才看到你,真是该死。”
“没有对面不识已经很好了。”她微笑。白云机场不算小,地下一层候机厅也很大,多少人来去匆匆没有余暇旁顾,能为一个声音驻足,也算是有缘,“毕竟我们很多年没见,我也老了。”
“胡说,你一点没老。”
她笑着领受了这个恭维,知道自己在36岁的年龄,保持着还算上佳的状态,尚未露出颓势。这算是一个窃窃的安慰吗?她的笑里带了点儿自嘲的意味。
“去登机吧。”
“我准备回国住一段时间,还没买手机,把你的号码给我。”
路是轻轻摇头,终于她能清晰拒绝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缘,我希望我们还能偶遇。可是打电话的话,大概你我都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见,小是。”
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动扶梯,路是想,机场真是一个适合说再见的地方。
每个人在这里都只是稍事停留,来去匆匆。再恶劣奠气,再严重的延误,也不至于让人生出会从此羁留不去的恐慌。
她看看手表,关上了笔记本,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手机再度响起,这次是她先生苏杰打来,他简要跟她讲着他的行程安排:“我后天过去北京跟你碰头,会议由我去开,你可以腾出时间出席那个艺术展的开幕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