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一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家,是农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太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

    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

    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

    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他穿着叫做水干的公卿常礼服。

    裤裙下摆“刷刷”地擦过野草叶尖。

    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往年的话,这时已进入梅雨季节了,但现在却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是栀子花香。

    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

    “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房门大开着。

    “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没有回音。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门堂。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突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子转动着,仰望着博雅。

    就在和博雅视线相遇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在里头吗?”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晴明眺望着庭院。

    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

    是两只杯子。

    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晴明答道。

    还是照样躺着。

    似乎他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来的时候,过了一条归桥,对不对?”“噢,是从那儿经过的。”“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他盘腿而坐。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归桥的下面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

    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的样子。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声音可是你的声音啊。”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吱!”站在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是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微风送来刚才闻到过的香气。

    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哩。”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

    “好新鲜嘛。”“新鲜?什么事好新鲜?”“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当然。你是个好人。”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你真会说。”“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

    “来吧。”“喝。”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

    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是宫中背地里的一个传言。

    这位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

    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

    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对了,博雅。”“什么事?”“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是吗?”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是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没有。”“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晋谒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道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哦?”“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候,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然后呢?”“但是,门关着,进不去。这时候,瓶子开始跳向钥匙孔哩。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进去了……”“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