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一

    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

    虫儿在鸣。

    邯郸。金钟儿。瘠螽。

    这些虫儿在草丛中,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

    此时,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

    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因此看着月亮时,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

    天空中有无数星星。

    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星星点点地泛着光。

    天上的星星,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

    庭院里,夜空明净。

    “多好的夜晚呀,晴明……”开口的是博雅。

    源博雅朝臣,是一位武士。

    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他的那种可爱,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那句“多好的夜晚啊”,也是实实在在、直统统的。

    “多好的夜晚啊”,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正因为是有感而言,所以听者心中明白。

    如果那边有一条狗,就直说“有条狗哩”———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

    晴明对此只是“哦”了一声,仰望着月亮。

    对于博雅的话,他似听非听。

    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

    他就是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肤色白净,鼻梁挺直,黑眼睛带着浅褐色。

    身穿白色的狩衣,后背靠在廊柱上。

    右膝屈起,右肘搁在膝头。

    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

    他的对面,是盘腿而坐的博雅。

    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

    碟子旁有一盏灯,一朵火焰在摇曳。

    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

    与往常一样,他连随从也不带,在门口说声“在家吗,晴明?”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

    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

    这碟子里的鱼,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

    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

    宫中武士不带随从,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是极罕见的。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

    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

    “你是真晴明吗?”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

    “如假包换。”尽管晴明说了,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

    因为到晴明家来,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老鼠之类的东西。

    “好鱼好鱼。”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连声说道。

    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

    一共有六尾香鱼。

    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

    此刻,碟子里还剩有两尾。

    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

    说完“多好的夜晚啊”,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迟疑起来。

    “真不可思议啊,晴明……”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对晴明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晴明问道。

    “哦,是说你的屋子。”“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没有人在,却把鱼烤好了。”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

    就在刚才,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说:“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消失在里面。

    当他返回时,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

    “鱼呢?”听博雅问,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拿去烤啦。”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晴明说声:“该烤好了吧。”他站起来,又消失在屋子里。等他再出现时,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

    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

    当时,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博雅并不知道。另外,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

    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总之,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

    来访之时,也曾见过其他人,而人数则每次不一。有时几个,有时只有一个。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实在是无从猜测。

    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其实并没有真人;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而博雅无从判断。

    即使问晴明,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于是,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又问起屋子里的事。

    “香鱼嘛,并不是人烤的,是火烤的。”晴明说道。

    “什么?”“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用了式神吗?”“啊———哈哈。”“告诉我吧,晴明!”“刚才说的‘不必是人也行’,当然也有‘是人也行’的意思啊。”“究竟是不是呢?”“所以说,是不是都可以呀。”“不可以。”博雅耿直地说道。

    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

    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

    “那就谈一谈咒?”晴明说道。

    “又是咒?晴明……”“对。”“我的头又开始疼了。”见博雅这么说,晴明微笑起来。

    晴明谈咒的话题,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什么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

    越听越不明白。

    听晴明说的时候,感觉好像明白了,但当他解释完,反问一句“如何”的瞬间,立刻就又糊涂了。

    “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不过,指使人也得通过咒。”“……”“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而且,和”名“一样,咒的本质,在于其本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哦。”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他抱起胳膊,身体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