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对。”“这时候桔梗还开花?”“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晴明喃喃道。
“噢。”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如此而已。”“噢。”“嗯。”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干是博雅带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猫又说。
“好。”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明白了。”“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什么事?”“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噢?!”“有那样的刀吗?”“有倒是有的……”“那就行,拜托啦。”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