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在这部书的跋文中,博雅这样写道:余隶《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子中《盘涉调》殊胜,乐谱中《万秋乐》殊胜也.博雅说的是,他用筝演奏《万秋乐》这支曲子时,从第一帖弹至第六帖,没有不落泪的。

    这仿佛只是泛泛之谈,却似乎可以听到博雅亲口在说:姑且不管旁人怎么样——“至少我自己是必定要流泪的。”恐怕是这样——演奏五次的话便会是五次,演奏十次的话便会是十次,这个汉子毫无疑问要油然抛洒热泪的。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一种非常小说化的个性.便形成于笔者的胸中。

    二梅雨似乎已经过去。

    直至几天之前,日复一日,比针还细的雨丝连绵不断,身上穿的衣服也仿佛终日带着湿气。然而从昨夜起.云团开始流动起来,逐渐消散了。

    今夜,从乌云缝隙中露出了澄澈的夜空。从小板窗下部望去,只见夏季的星辰闪烁明亮,云间青幽幽的月亮忽隐忽现。

    清凉殿上——执行宿卫任务的官吏们聚集在靠近外廊的厢房.正在聊天。

    宿卫,也就是值夜。然而守卫宫内清凉殿的人因为宫位高,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

    点起灯火,宿卫们便神聊起来,谈论白日里不便议论的闲话和宫中的流言飞语。

    什么谁谁与某处某女子交好,养下孩子啦;近来某某是否有些太出风头呀,前日竟然在圣上面前说出那种话来;哦对对,就是这话,不过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呀,其实这事呀……大概都是诸如此类漫无边际的闲言碎语。而近日来大家值班时谈论的话题,清一色全是发生在三条东堀川桥的奇事。

    “怎么样呀,今夜大概也会出来吧……”某人说道。

    “恐怕会出来的吧。”另外一个人附和道。

    “我看呀,有人过去,它才会出来。谁都不去的话.大概什么东西也不会出来吧。”“可是一有人去,它就出来。这不就是说,它一直都在那儿吗?”“那可不一定。因为有人去,所以它才出来。没人去便不出来。想想看嘛,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妖物独自一个站在桥边。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情形吗?”“嗯……”“嗯……”官阶或三位或四位、身份高贵的人们议论不休。

    “再派个人前去打探打探怎么样?”“啊.好主意!”“派谁去?”“我可敬谢不敏。”“谁最先说起来的谁自己去,怎么样?”“我只不过是问问怎么样罢了。话既然这么说,那么阁下自己去不就很合适吗?”“你想强加于人啊!”“什么话。你才强加于人呢。”“不不,是你是你。”就这么唇枪舌剑地你来一言我往一语之际,萤火虫三三两两.飞过夜晚的庭院而去。

    源博雅不即不离地坐在一角,有意无意地听着大家交谈,眼睛看着黑暗的庭院中飘飘忽忽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对于此刻传人耳际的这类话题,博雅并不感到厌烦。

    固然不妨加入谈话圈子,但是照眼下这种情形推演下去的话,看来最终势必又得有人到那三条堀川桥去走一遭不可。而倘在这种时候加入谈话,结果嘛……“去的人明摆着是我喽。”博雅如此思忖着。

    一直是这样,这类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总是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头上。

    说起来,此刻谈论的话题,起源于七日之前那个晚上一桩偶然的小事。

    地点也是在这清凉殿。

    在值班的人们中间,传开了这个故事。

    “喂,听说出来了。”不知是谁这样开了头。

    “出来什么啦?”问话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喏,就是三条堀川桥嘛。”最先开口的男子说道。

    于是便有人接过茬去:“哦。三条东堀川桥妖物那件事,我也听说过。”说这话的,是藤原景直。

    “什么事?”问话的是源忠正。

    “呃,就是小野清麻吕大人遇到的那个女子嘛。”橘右介口中刚刚提及女子二字,在场的几乎所有殿上人,几乎立刻都变成了这个话题的当事人。

    “喂,是怎么回事?”“我可不知道哦。”“我倒听说过。”“这件事可真是怪极了。”就这样,值夜的男人们聊了起来。

    细细的雨无声地下着,为了避开潮湿的夜气,板窗已经放了下来,关得牢牢的。

    灯光在橘右介的眸子里飘飘忽忽地摇来荡去,他说:“诸位,好好听我说嘛……”他开始讲起这样一个故事。

    大约三天前,也是一个细雨如雾的晚上,小野清麻吕带着两个侍从,乘坐牛车赶去与相好的女子幽会。

    女子住在何处就不管了,总之要去她的府邸,途中必须由西向东穿过三条东堀川桥。

    那座桥本身已经快腐朽了,都说如果发生大水什么的,恐怕桥就会被冲垮。

    据说等到梅雨季节一过去,就要立刻安排工人把它拆掉重建。

    牛车来到了这座堀川桥前。

    河宽约七间(间,日本古代的长度单位.一间约合l。82米),相当于十二米多。架在河上的桥,长近十间,约合十八米多。

    由于已经腐朽,所以掉落的木板随处可见,从桥面能望见水面。

    每当牛车轧上去时,便会咕咚咕咚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来到挢当中时,突然,牛车停下了。

    “出什么事了?”清麻吕朝外边的侍从喊道。

    “有一个女子。”侍从答道。

    “女子?”清麻吕挑起竹栅车的上帘,向前望去,只见约三间开外,东侧桥堍,依稀站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

    借着侍从点在竹栅车前的灯光,仔细看去,果然是个女子。

    她上着绫罗短褂,下穿挺括的厚裙,全身上下纯白一色。白衣上映着红色的火焰,看上去仿佛在摇摇晃晃。

    奇怪,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单身女子……偷眼望去,是一位年纪约在三十左右,头发乌黑.肤色雪白的妇人。

    看来大概是妖魔啦……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清麻吕,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启。

    “桥已腐朽.车轮轧在桥板脱落之处,刺耳难忍。请弃车徒步过桥。”“你要我徒步过桥?”“是。”如雾的细雨中,浑身雪白的女子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