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一定是使用了某种法术。

    回去马上找晴明,告诉他这件事……他心里想着。

    这时,牛车停住了。

    “怎么了?”博雅问外面的人。

    “刚才种瓜的老头,说有话要对博雅大人说。”外面传来随从的声音。

    掀起车帘一看,那位老翁含笑站在一旁。

    他右手扶杖,左手托一只瓜。

    “是博雅大人吧?”老翁说道。

    “正是。”博雅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您打算今天晚上到安倍晴明家。对吧?”这种事,他怎么能知道呢?没错,刚才自己在车里是这么想的.但那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啊。或者,是不经意之间自言自语说了出来.被他听去了?不等博雅回答,老翁又道:“您去了,请捎带个话:堀川的老头,今天晚上要去见他。”“今晚?”“我要带两支牢房的竹简过去,拜托他关照一下啦。”“牢房?”“你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博雅不明白老翁说的话。

    “这是给晴明大人的礼物。”老翁一扬手,将手里的瓜抛过来。

    博雅双手接住了瓜。

    这个瓜颇有些分量。

    触感很重.丝毫没有幻术之感。

    博雅只是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瓜,再抬头时,那老翁已无影无踪。只有七月的阳光,照射着干涸的地面,白晃晃的。

    三“哎,晴明,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博雅说着,这是安倍晴明在土御门小路的家。

    梅雨期里吸收了充足水分的草木,在庭院里长得枝繁叶茂。

    庭院最先给人的印象,是完全不加修整。

    有一棵橘树紧挨着房檐。那边的松树缠绕着藤蔓,这、边的树下,开绿色花的露草,尚未开花的黄花龙芽,花已落尽、叶片阔大的银线草,蝴蝶花——诸如此类的杂草这里一丛、那里一簇。

    夜色之中.这些草将发酵似的气味散发到空气中。当白天的热浪到夜间减退之后,代之以杂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向着庭院的廊内,博雅和晴明相对而坐。

    二人之间放了一个盘子,上面搁着一个装酒的酒瓶,两只装满了酒的杯子。酒是博雅弄到的。

    盘子旁放着博雅白天得自那个怪老翁的瓜。

    廊内的灯盏里只点着一朵灯火。

    夏虫围着灯火飞舞,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两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

    “噢。”晴明用他白皙、纤细的右手手指拿起酒杯,端到唇边.轻嘘一口气。

    晴明呷一口酒,仿佛用唇吸入吹过清酒表面的轻风。

    安倍晴明——一位阴阳师。

    “怎么样。晴明?记得这么一个老头吗?”博雅问道。

    “他说是‘堀川的老头’?……”晴明自言自语着,把酒杯放回盘子上。

    “有这个人吗?”“有……”“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嘿,别急嘛,博雅。有那么多事要回忆起来,我一下子可说不全。”“是吗。”博雅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位老人嘛……”晴明看着博雅说:“他使用了殖瓜之术吧。”“殖瓜之术?”“就是下种、长瓜的法术啦。”“就这样的叫法?”“大唐的道士经常运用这样的法术。”“这一手可了不得啊。”“呵呵。”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晴明?你也懂这种法术吗?”“哈,说懂嘛,也可以。”“直的?怎么做的?”博雅脸上写满“好奇”二字,盯着晴明的脸看。

    晴明苦笑着站起身,走到外廊边上,把从庭院伸入廊檐下的橘树枝折下一条,又踱回来。

    “能让那树枝长出蜜柑?”“不行。”坐下来的晴明摇摇头,把树枝伸到博雅面前,说道:“你看。”“看树枝吗?”“看叶子。”“叶子上?”“有青虫。”不错,仔细一看,确有一条食指大的青虫,正在啃吃着橘树叶子。

    “这虫子怎么了?”“它很快就要变成蛹。”“变成蛹?”“你看,它已经吐丝啦。”不经意中,青虫已经爬到叶下的小枝上,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系牢在小枝上,不再移动。

    “马上就变蛹。”眼看着青虫的模样在一点一点地变化,成了蛹的样子。

    “就要变色啦。”晴明话音未落,青绿的色彩开始褪色,蛹的颜色变成了褐色。

    “快看,背部裂开了。”晴明说着,有轻微的声音响起,蛹的背部裂开了,从中露出了黑色的东西。这黑黝黝的东西缓慢地抬起头来。

    “嘿.要化蝶啦。”从裂开处探出了头部,蝶的尾部拱出,收叠着的翅膀露出来。

    蝶靠它的脚悬吊在蛹壳之下。它的皱褶在伸展,酷似花瓣的、鲜嫩欲滴的大黑翅膀伸展开来。

    “要飞啦!”晴明说着,只见蝴蝶晃一下身子,像要扇动翅膀,但随即悠然升空。

    黑色的凤蝶在夜空中轻盈地飞舞,在屋檐下嬉戏一番之后,突然展翅飞起,隐没在夜色之中。

    博雅瞠目结舌地望着彩蝶隐身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向晴明。

    “哎呀.妙极了。妙极啦,晴明。”博雅兴奋地说。

    “这次感觉怎么样?”“晴明.刚才我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梦也好,现实也罢,说是哪一种都行。”“你怎么弄的呢?”“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嘛。我干了什么,你不是全都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了吗?”晴明来了酒兴,举杯畅饮。

    博雅用泄气的腔调说:“看是看了,可不明白的地方还是不明白嘛。”“不明白反倒有好处呢。”“跟那好处相比.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嘛,那是在你的内心世界发生的事情。”“内心世界?”“嗯。”“就是说,那些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过?”“博雅啊,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嘛。”“哦……”“如果你内心的感受是发生过,那样子不是挺好吗?”“不好。”“不好吗?”“不好——”博雅刚刚说完,又笑起来:“哈哈.我明白啦!”“你明白什么了?”“那是你干的。”“我?”“对啦。实际上并没有青虫化蝶、飞走这回事,是你让我这么想的,对吧?”“嘿嘿。”晴明只是笑笑,算是回应。

    “总是你又下了什么咒吧?”“晤……”“不如回到我遇见的那个老翁的事情上吧。”“没错。”“他说了,今天晚上要过来。”“今晚吗?这么说,是明早以前吧。说来离天亮还有时间,大概不要紧吧。”“且不管要不要紧。晴明,那老翁要来干什么?他是来干坏事的吗?”“咳.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出去,还能赶得上。”“你说‘赶得上’,是赶什么?”“就是老翁说的,要带来装入竹简牢房的东西呀。”“你等一下,晴明,我还完全摸不着头脑呢。”“好吧.我边走边解释。”“解释什么?”“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什么来历吗?”“有不浅的来历呢。一下子说不完。我也对京城眼下发生的怪事颇为留意。还有人缠着我,哭求解决问题呢。”“哦?”“我也在猜测,大概怪事的原因是这样吧。现在堀川的老翁传话给我,我就明白了。走吧,博雅。”“‘走’?去哪儿?”“五条堀川呀。”“堀川?”“从前三善清行大人的住处,现在仍在吧。”“跟它有什么关系?”“有关要毁掉它的说法,你听说了吧?”“是堀川边上那所怪屋吗?”“正是。”“那倒是知道。圣上得到它以后,打算让一位身份高贵的妃子住在那里。”“因为妃子的父亲死了,于是不久前,他就开始抄写佛经。为了得到那女子的芳心,他还挺来劲的呢。”“晴明,你说的‘他’,莫非是圣上?”“没错。”“咳,晴明,之前我已说过,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圣上是‘他’。”仿佛听不见博雅的话似的,晴明抖一下白色的狩衣,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