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许多歌人把别人吟咏的和歌当做自己的作品推出,这样的做法很普遍,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说是代作,在此我却要老实说出来,创作那首和歌的,其实是鬼。实在是很丢脸啊。”忠岑满脸惭愧说道。

    “鬼?!”博雅不觉叫了一声。

    “是鬼。而且不仅是那首和歌,那天晚上忠见所有的和歌——不,迄今我和忠见在歌会时吟诵的所有和歌,其实都是鬼吟诵的。”像是豁出去了,忠岑一口气说完,这才打住。

    “全部……都是鬼?”博雅问。

    “是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说来话长。我初次遇鬼,是在宽平三年的春天……”“那么说——”“是距今七十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忠岑喉间带着痰音说起来。

    七我生于贫困的地方官之家……壬生忠岑开始叙述。

    因自幼便深切体会到贫困的滋味,从明白世事起,便有了进京谋求更高官位的心愿。

    “卑微的小官真的很糟,不做到高级的宫位,不可能过上像样的日子。”这是父亲经常念叨的话。

    忠岑喜欢创作和歌。

    虽然不是高手,但好歹也算自幼能够吟咏和歌。

    千方百计想要以创作和歌为进身之阶,只要有歌会之类的机会,便到处找门路推销自己的作品,然而都失败了。

    只要有钱,便能托上更大的人情、门路.也能推销自己的和歌,但他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熟人。

    我降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啊!忠岑甚至诅咒过父亲的窝囊,但后来,他明白到自己并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好歹能咏歌——然而毕竟只是还算不错,却实在不是歌会那样的场合拿得出手的。

    不过,是否好歌,自己还是能明白。

    只要他听过,就能判断出那首和歌的高下,分得出是好歌还是坏歌。他察觉到这一点。

    因此,他也能估计自己的歌才大致在何种程度。

    “具备辨别和歌好坏的眼力和创作和歌,看来是两回事啊。”忠岑叹道。

    那一年,忠岑来到京城推销自己的和歌,但心愿未酬,更痛感自己没有创作和歌的才华。

    钱花光了,回乡不成,他上了比壑山。

    跟和歌分手吧。只要能回故乡,再也不进京了。

    再也不作和歌。

    他边上山边想,泪流满面。

    当时是春天,是山樱盛开的时节。山路上沿途开满樱花。

    花团锦簇压枝低,花瓣在没有风的时候也散落下来。

    满山嫩绿之中,置身山樱盛开的一角,仿佛被轻盈的白光所包围。

    多美啊……自己除了和歌之外,别无他能。自己惟一的才能,又较之他人为劣。

    忠岑如此年轻便知道了自己的才具。

    雪白的樱花,在忠岑眼里呈现一派伤心之色。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仿佛是神的声音。

    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好歌。

    而且,似曾相识。

    那么.是在哪里听过?正寻思时,又听见了吟咏同一首和歌的声音。

    那么……有人在吟诵这首和歌吗?那声音好像发自眼前盛开的樱花.也似来自头顶上的樱花树梢。

    但是,既没有人攀上樱树,附近也没有人迹。

    对了,是《万叶集》吧……《万叶集》的无名氏作品中,应有这首和歌。

    忠岑为了应和那个又传过来的声音,自己也吟诵起那首和歌。

    当那个声音说:“新芽嫩绿蔚成霞——”忠岑便接上道:“离枝尤香是樱花。”从树干上方传来愉快的哈哈笑声。

    可是,左看右看,都不见人影。

    难道是看不见身影、却喜欢和歌的鬼吗?难道是鬼对这山中盛开的樱花美景一见忘情,情不自禁地脱口吟出了佳句?就算真的是鬼,忠岑也不觉得害怕。

    当时的事仅此而已。

    回到摄津国,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忠岑正独自苦吟。

    他想创作和歌。

    夜已深。

    但是.越是苦思冥想越不得要领。

    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似乎自看透这点的那一刻起,他比之前更加难得好词句。

    “入春——”忠岑试说出第一个词组,感觉还不坏。

    其后应接上“惹愁思”呢,还是其他表达?他迟疑不决。

    “入春——”再次把同一词组说出口时,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即念吉野美——”“吉野美?”忠岑刚一接口,马上有一个声音结句:“山绕飞霞心中现。”“入春即念吉野美.山绕飞霞心中现。”得一佳句。

    “是谁?”忠岑一出声,那个声音便道:“是我是我。”“你?”“是我。前不久,我们不是还在比壑山相会了吗?”“那时候……”那声音没有答这个问题.又说道:“我为你作和歌怎么样?”“作和歌?”“对。你当时不是在想.自己没有作和歌的才华吗?”“照此说来,你不就是鬼吗?”“对呀。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鬼啦。不过,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鬼呀。”“啊……”“你知道《万叶集》里的那首和歌:‘新芽嫩绿蔚成霞,离枝尤香是樱花’吗?”“当然知道。那天,在比壑山的樱树下,你吟诵的不就是这首和歌吗?”“这首作者列为无名氏的和歌,正是我的作品。”鬼的声音大了起来。

    “怎么……”“我作的和歌流传世上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两首,而且都列为‘作者不详’。

    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我实在是太恼火啦!”说着,鬼的声音变得高起来。

    “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的事?!”呜呜!嗷嗷!鬼放声痛哭。

    “我死后,因为执著于和歌,死不瞑目而变成了鬼啊!”即便是鬼,一见美丽的樱花,就自然地将自己所作的和歌吟诵出来——那声音,也就是鬼,说道。

    “你不想参加歌会?”“想倒是想。”“既然如此,你就让我来写和歌。我代你作,你可凭这些和歌参加歌会。”“行得通吗?”“没问题,因为是我作的。”鬼说道。

    鬼又劝忠岑:你好像想过不再作和歌了,对吧?不如接受我的提议,怎么样?让我一显身手吧。你以参加歌会为乐,我则以自己的作品在歌会上被朗诵为乐。这样岂不两全其美?迟疑再三,忠岑最终听从了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