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一那是一棵巨大的老樱树。

    如果成人站在树下,伸开双臂环抱树干,少说也得三四个人手牵手才行。

    藤原伊成坐在这棵樱树下,弹着琵琶。

    此刻是夜晚。

    盛开的樱花在伊成头顶簇拥如伞。

    明月高悬。月色如水,映照着巨大的樱树。

    周围别无其他樱树。在松树、枫树的围绕中,惟独这棵樱树伸出粗大的、开满樱花的树枝,显示出惟我独尊的气势。

    樱树伸得老远的横枝密簇簇开满了花,花瓣的重量压得枝丫低垂。

    没有风。

    虽然没有风,但花瓣依然纷纷散落。

    月光中悄然散落的花瓣,仿佛是不堪月光之重。

    花瓣落在伊成的肩头、头顶和袖口。

    伊成似乎在花瓣之中弹奏着琵琶。

    持拨子的手一动,“琤”的一声,琵琶琴弦发出动人的音响。

    琤琤——琵琶声与月色融汇在一起。

    琴声在樱花瓣中缭绕,在大气中飞升。

    每当琴弦的震颤触抚到一枚枚花瓣,花瓣便离枝落下。

    只要琵琶“琤琤”奏起,花瓣便翩然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

    琤琤,翩翩飞舞;琤琤,翩翩飞舞……是花瓣在迎合着琵琶声,还是琵琶声在迎合着花瓣?琤琤瑽瑽的琵琶声与翩翩飞舞的花瓣已经浑不可分。

    不久,琵琶声停止了。

    琵琶声一中断,情景就和之前一样,只有樱花瓣在月光中悄然飘落。

    伊成闭着眼,仿佛还在追寻消散在周围空间里的琴弦的颤动,也像是在倾听残留在身体内的琵琶余音。

    不,对于伊成而言,也许这躯体也好,包裹着自己的肉身的大气也好,已成为与琵琶声共振之物,无从区别了。

    这时——“嗬,琵琶演奏得真是美妙啊……”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不胜感慨,又像是唏嘘叹息。

    伊成睁开闭着的双眼。

    四下里不见有人影。

    明明听见了人的说话声——怎么会没有人?惟有樱花的花瓣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难道是幻觉吗?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实在是难得一闻的琵琶音色啊。”又传来了说话声。

    “昨天也来过吧。”那声音说道。

    但是,声音的主人依然不见身影。

    “琵琶技艺竞精妙到如此地步,一定得请教尊姓大名了。”那声音又响起……

    伊成默不作声,那声音又来相询:“敢问尊姓大名?”被这么一追问,伊成不禁脱口而出:“我是藤原伊成。”“是伊成大人吗?”“正是。”.“那么,伊成大人……”“噢?”“我就先告辞啦。”“告辞?”“我要告辞了,改天我会去找您。”伊成一时语塞,那声音又道:“告辞啦,伊成大人。我会去找你,可以吗?”“哦,嗯。”伊成不由应声道。

    二庭院里的樱花正当盛开之时。

    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饮着酒。

    周围只有一盏灯火相伴。

    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倚着一条廊柱子,秀气的手拿起酒杯,悠悠地端到了红唇前。

    呷酒的双唇总是浮现一丝笑意。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仿佛菩萨像呈现的那种。仿佛樱花瓣那种隐隐约约的淡红色——是那种轻微的笑。

    穿着樱袭的漂亮女子坐在晴明和博雅之间,二人的酒杯一空,她随即端起酒瓶,为之斟满。

    今天晚上,是博雅携酒来访晴明。

    博雅已有好一会儿喝酒赏樱,赏樱叹息了。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嗯,是与樱花有关的事情呀,晴明……”博雅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木条地板上,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庭院里,有棵古老的樱树。

    月光下,可以看见樱花瓣静悄悄地落下。

    “樱花怎么啦?”“就是说。那个……”博雅支支吾吾。

    “那个什么?”“就是说,当我看着樱花的时候,不禁深深地思索起人的生命了嘛,晴明……”“人的生命吗?”“就像花瓣离枝一样,人的生命也会像风一样,离开人的身体……”“……”“即便没有风,花瓣也会离枝而去……”“……”“人的生命,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躯体……”“唔。”“晴明啊,你也好我也好,终将是零落的樱花。”“……”“但是,正因为是终将凋落的樱花,人才会眷恋这世间吧。正因为了解生命短暂,人才会珍视他人,才会寄情于笛子、琵琶等美妙的音乐吧。”博雅端起身着樱袭的女子为之斟满的酒杯,直视着晴明说:“晴明啊,我能够与你相识相知,实在是三生有幸。”博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博雅双颊微红。

    “蜜夜……”晴明避开博雅直视的目光,对穿着樱袭的女子说道:“博雅的杯子空了。”名蜜夜的女子会意,又为博雅的酒杯斟满。

    “你又逃避啦,晴明。”博雅说。

    “逃避?”“是因为你先问我怎么了,我才正经回答你的。可你现在却想转移话题。”“嘿,也谈不上逃避什么的。”“看吧,你就是那样。”“又有什么事?”“你刚才笑了。”“笑就等于逃避?”“不是吗?”“你看,你还是用那样的眼神来看我。”“眼神?”“博雅呀,不能用那样直通通的目光来看人嘛。”“这样的眼神让人家不自在?”“是不自在。”晴明实话实说。

    “你总算坦白了。”“嗯,坦白了。”“难得老实一回嘛,晴明。”“我就佩服你。”“为什么佩服我?”“我能以方术操控鬼神,但你自己本身的存在就能驱使鬼神。”“我?驱使鬼神?”“对。你是能驱使鬼神的,博雅。”“我什么时候驱使鬼神了?”“就是这样。”“怎样?”“正因为你对自己的力量无所察觉,所以鬼神也为之动容,博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明白才好。”“喂,晴明,你不是又想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咒来蒙我吧?”“没那回事。”晴明取杯在手,说道:“不如说说要紧事吧。”“要紧事?”“你今天晚上是有事来的吧?”“嗯,有事……”博雅点头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