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有关源博雅的逸事趣闻还有很多。

    博雅还撰写过不少有关音乐的著作,如《长竹谱》、《新撰乐谱》等。

    在这些卷帙浩繁的作品中,在一篇跋文里,博雅写下这样的文字:余案《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凡调子中《盘涉调》殊胜,乐谱中《万秋乐》殊胜也。

    关于《万秋乐》这一曲子,在他进行编撰的过程中,自演奏序章起,至第六帖演奏完毕,一直泪流不止。不管生于何世何代,不管出生在什么地方,他都祈望生而为执筝演奏《万秋乐》的乐人。

    这段文字真称得上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曲子。并不是说,任何人闻之都会肝肠寸断、泪流不止,博雅传达的只是自己的意趣。

    “至少我必定会泪流不止……”不管他人怎样,至少在对晴明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们仿佛能听到博雅这样的表白。这是何等的感人啊。

    或许,弹奏两次就哭上两次,弹上十次就泪流十次,哪怕弹上一百次也会上百次落泪,无一例外。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赤子。

    当我们为源博雅这一人物而心驰神往时,浮现在心中的。是“无为”这个词语。

    无为——比方说吧,当博雅出生时,天上奏起美妙的音乐,这自然不是博雅命令上天所为。在博雅诞生之际,天地自动奏起华美的乐章,表达贺祝之忱。

    博雅吹起笛子,屋顶的兽头瓦落下来,博雅也并不是为了让兽头瓦落下来才吹起笛子的。

    当博雅吹起筚篥。式部卿宫驱使的暴徒们放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也并不是博雅特意而为的。

    盗窃者将所盗之物如数归还,博雅吹筚篥也并不是为此而预谋啊。

    朱雀门之鬼,将博雅的笛子跟自己的笛子调换,也并非博雅执意于此。

    博雅只不过是听任内心的召唤而吹起笛子罢了。

    闻此而情动于中,不过是鬼卒明心正意,天地有感于斯。甚至连无心之兽头瓦亦会跌落,精灵闻之雀跃罢了。

    在将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这个人物进行比较时,或许这就是两人最大的差别吧。

    天地的精灵,还有鬼魅们,因着晴明的意志而感应,而灵动。可是。在博雅出现的场合,鬼魅与天地的精灵是。

    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动的。

    而且,对于自身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一丝觉察,让人无法不顿生好感。

    甚至,我们都愿意去这样猜测:在人的内心深处,总会栖宿着某些不好的情感,比如嫉妒、怨恨、恶念等,而博雅终其一生,都不会在心中发现它们的存在。

    或许,近乎愚痴的仁厚、忠诚,总是位于这个男子的生命中心吧。

    源博雅这个人物所独有的风姿行止,根源正在于此吧。

    源博雅这人间罕有的宝物,推想起来,在他至哀至痛之际,总会毫不遮掩、回避,而是径直表达伤感,一任泪雨滂沱吧。

    没错,博雅其人是特别可爱的。

    在男性所修持得来的风韵情趣中。如果再加上源博雅这个人物独有的可爱,岂不是锦上添花吗?三月夜。堀川河边。一个法师模样的老人在行走。

    月光将这位老法师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看上去。他身上的衣物皱皱巴巴,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破洞。

    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沾满泥浆的褴褛,随意披挂在他的身上。

    白发,白须。

    白发像一蓬乱草缠在头上,满脸皱纹。只有眼睛炯炯有神,闪着光芒。

    那是一位鸡皮鹤发、眼神锐利得可怕的老人。

    看不出他抱着什么目的在这一带闲逛。

    他只是在缓缓地漫步。

    这时。老法师停住了脚步。

    “哦嗬……”笛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老法师抬起脸仰望上天,笛子的乐音在夜风中飘散着。

    好像从头顶上倾泻下来的月光,经着与夜色的接触,发酵了,静悄悄地发出一种无比纤细而清亮的声音。

    听起来。仿佛是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的。

    “真好听啊。”老法师自言自语。

    如果乐手是寻常之辈,在乐音传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会被风吹散,断断续续,直到在夜色中消失。

    可是,即使听上去是那么淡淡的,细细的,笛子的声音一直没有断失。

    好像是谁在月光下吹着笛子吧。老法师受到笛声的吸引,又行走起来,随着他前行的脚步,笛子的声音越发清亮了。

    再往前走一点。就到堀川小路了。

    笛子的声音仿佛是从堀川上游那边飘来的。

    就在拐到堀川小路前。老法师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有个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女人。

    一个身着柳枝图案和服的女人在行走着。

    奇怪的是,那个女子独自一人,而且没佩戴任何冠带,素面朝天地行走着。

    本来,柳枝图案的衣饰多在皇室宫廷中穿戴,不是乘上牛车的时候穿的,也不是夜色中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行走的女人会穿的。

    看起来像是遭到歹人袭击、孤身一人逃了出来的样子。却不见她有丝毫的慌乱。

    或许是发疯的女子在家人不知情时,逃出房子,在外面游荡吧。这么一想,情况倒好像有点相像。

    不过,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女子的身体被一种淡淡的毫光笼罩着,身上似乎披着闪闪的细碎磷光。在夜光中静寂无声,身体行走时一点也不摇晃,步子像是漂在水面上,身子像漂浮般滑行着。

    她脸色惨白,在月光下看去,闪着幽蓝的光。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心中抱持着什么坚定的想法,人才会有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吧。

    “哦,这是——”老法师蓦地若有所悟,口中嘟哝道:“这不是生魂吗?”老法师的唇角直往上吊起,露出了发黄的牙齿。

    “真有趣呀。”哧哧哧——老法师如顽童般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