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他用指尖嗵嗵地轻叩腹板。

    像是用脸颊贴着腹板一般,蝉丸把耳朵凑近去,认真辨听着琴声。

    “可惜呀!”蝉丸的眼中,流出了惋惜的泪水。

    “多么难得的琵琶啊,竟——”“如果不是损坏了,定能发出不亚于玄象的音色。可惜啊,实在令人痛惜啊!”他心痛万分地摇着头。

    “能持有这种琵琶之宝,肯定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吧。”“抱歉,关于它的来历,恕我不能直言相告。人们都说,琵琶一旦成为极品,便有了灵魂。请多多关照,供养之事,有劳您了。”不过,光是供养倒也无妨,难道就不能对它有所作为吗?蝉丸心里这样想。

    要是能修理一下也好啊。

    接着,女子说:“这把琵琶,我就冒昧托付给您了。既然是托付给您,今后如何处置,一切听凭蝉丸大人的意思。”女子说明这样的意思。

    “请多多关照。”感觉到她低头致意。

    响起了衣裙的摩擦声,似乎女子已经转身离去。

    “啊,如果——”蝉丸还要发问,女子的足音已悄然远去。

    “如果——”蝉丸追问般说道。女子的气息已经远去,不久,衣袂摩擦的声音也消失了,最后,连隐约可闻的足音也消失了。

    “竟然有这种事啊……”听罢蝉丸的故事,博雅感慨起来。

    “是啊。”蝉丸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想把它烧为灰烬,长埋地底,用这种方式进行供养。可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可惜了,就去跟一位熟识的法师商量,让他暂时保管一下,就任它一副破败样子。留在那里了。”“哦。”“那位法师,三天前派人来,通知我去取琵琶。”蝉丸到了那里,发现琵琶的裂口已经缝合,形状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岂止形状恢复如初,就连声音也基本恢复了。

    法师一边说着,把琵琶递给了蝉丸。

    “就是这把琵琶吧。”博雅说。

    蝉丸点点头。

    “那么,您弹过吗?”“还没有。好不容易修好了,我想和博雅大人一起弹奏,所以就出门了。”“好啊,一起来。”博雅欣然说。

    “我就先听为快吧。”晴明说。

    “那我就诚心弹上一曲吧。”蝉丸从博雅手中接过琵琶,抱在怀中。

    他从怀里取出琴拨,问道:“弹什么好呢?”“细看起来,这把琵琶跟玄象一样,是从大唐传来的名品呢。”晴明说。

    “是的,我也这样想。”蝉丸说。

    “哦,如此说来,我们今天刚好喝的是来自西域、经过大唐辗转传来的葡萄美酒。若是用大唐传来的琵琶名品弹奏的话,那就弹一首大唐传来的琴曲,不是很好吗?”博雅提议。

    “真是有情趣呀。”蝉丸略有所思,侧着头说道:“那就弹《流泉》吧。”像是自言自语,蝉丸摆好琴架,准备好弹拨。

    他按住琴轴,调着琴弦,划起弹拨。

    弦子鸣响了。

    弹拨好像拨在心弦上一样。

    “啊!”博雅情不自禁赞美出声。

    一根弦子强力振动着,声音自这个世界产生。随即又消失了。

    可是,即使弦音在大气中消失了,却一直在心中共鸣着。

    “太美妙了!”博雅闭上眼睛,感觉升上了天宇,仿佛自己的肉体跟琴弦一同振颤起来。

    接着,当拨子碰到琴弦时,声音就一点点固定下来。

    调罢琴弦,蝉丸说:“那就开始吧。”他弹起琵琶秘曲《流泉》。

    《流泉》是藤原贞敏在承和五年(即公元838年)西渡唐朝,从那里带回的三首琵琶名曲之一。

    后来传给式部卿宫,再接下来又传给蝉丸,如今博雅也会弹奏这首曲子了。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蝉丸弹奏的这首《流泉》,风格迥然不同。

    这种境界是谁也无法模仿的。

    博雅当然也不是一般的演奏者,可是,跟蝉丸相比,两人弹出的曲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博雅的琴技逊于蝉丸。

    蝉丸因为双目失明而对音色十分执著,自然非常人可比。

    《流泉》曲调十分简朴,拨子的强弱缓急不同,表现力丰富多变,表演者的才艺就那样原原本本地体现在演奏的过程中。

    每当拨弦时,蝉丸的《流泉》就带上了丰富而艳丽的色彩。

    琵琶的声音袅袅娜娜,朝着秋天的旷野散逸开来。

    在晴明家的庭院里,仿佛有清泉滚滚外溢、四下奔流一般。

    博雅泪落如雨。

    最后一拨划起,琴弦上声音振颤着,划成流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气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谁开口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博雅终于开口道:“太美妙了,语言实在难以形容。”“如此高妙的琴曲,真是令人心折。”晴明好像还在出神地玩味着那仍然飘荡在周围大气中的琴音余韵似的,叹道。

    “恕我手拙了。”弹完一曲,蝉丸好像完全耗尽心血似的,无力地低下了头。博雅的声音掩饰不住兴奋:“以前我几次聆听过《流泉》,可还是初次听到这样的《流泉》啊。”他的脸上还带着几许红潮。

    “曲中的意韵,连着隐藏的音色,都一览无余,完全表现出来了。”博雅感叹着。

    “这是琵琶本身所拥有的力度啊!这把琵琶的音色实在太好了,在发出最初的声音时,下面的音就定好了,是琵琶自己要下面的音接上来,我不过是不断地弹出琵琶所要求的音色而已,其实,是琵琶让我弹出这曲《流泉》的。”“因为是蝉丸大人,才有如此佳境啊。”“博雅大人若有兴弹奏,也有同样的效果。”“不会的,我弹奏时,终究过于艳丽。”“弹奏得纤美,不是很好吗?”“就《流泉》而言,并不是这样,《流泉》简直就是为蝉丸大人而谱啊。此曲隐含的深沉哀怨之色,经由蝉丸大人的弹奏,完全展现了出来。白氏在浔阳江面的船头所听到的琵琶曲,也就是这样的妙曲吧。”博雅所说的白氏就是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博雅引证的是白乐天创作的长诗《琵琶行》。

    那是在大唐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谪为九江郡司马的白乐天郁郁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