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晴明白色狩衣的下摆,吸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根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小姐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刚刚落花的芍药还残存着。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
是一辆吊窗车。
“这难道会是……”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色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薮里。
“是德子小姐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荡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小姐何以为情啊!”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内。
忽然发现廊内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是一个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好久不见了。”正是十二年前听到过的,随侍在德子小姐车边的杂役。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小姐呢?”“您来迟了,博雅大人——”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来迟了?”“是的。”“你说什么识了?”尽管压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高声吼着。
“博雅,走吧。”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内。
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身边,朝屋里走去。
一踏上屋内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射入屋中的。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原来。从她匍匐着的胸口下面,在夜色中仍然鲜明的血。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剑。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德子小姐!”博雅在女子身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身体。
德子突然翻过身,紧紧搂住博雅。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牙齿长长的,咬得格格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够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格格作响,一边抑制着从身体里面往外喷涌的某种力量。
她左右摇摆着头。
“博雅大人呀……”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唇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格格格——”女子挣扎着,说:“本想要了他的命。……”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女人嘴里流着血,喉间咻咻地喘着气。
博雅抱紧了德子:“你咬吧!”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把我吃了吧!吃我的肉吧!”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格格响了起来。
在德子身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从她的喉管,血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入气的光华。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我是心爱着你啊!”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我还添了许多皱纹!”“我也爱你的皱纹。”“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我就爱这样的你。”“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是的。”“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是的。”“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是的。”博雅一再点头。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啊——”德子高声大叫:“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德子小姐!”“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生命?”“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多可怜啊!”“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日子里,病倒了。”“哦。”“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当相扑士?”“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是谁讲的?““真发成村大人。”“噢。”“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