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赵澜也无心睡眠,索性开了窗坐在窗口瞧天上的月亮。
白日间从大顺宫中回到这弘昌馆中,送赵澜来的宫中内侍才离开,他便被赵玉唤到赵斐房中好一通询问。
赵澜这才知晓不过一刻钟前,便有人往他们屋子里添置了好些东西。便是那面容肃穆的下使司设也特意求见了赵斐,送了些名贵药材来做讨好之用。
赵澜原先身份高高在上,在南赵之中自是有人哄着他,捧着他。一朝换了身份,倒也尝尽了冷暖。如今不过得了几分那‘韦国璞’的好感,到立马换了境遇,如今需仰仗他人的滋味也就只有赵澜自品了。
赵澜耐着几分五味杂陈之意将白日入宫之事同赵斐等人讲明了,赵斐等人这才松了些心神。只内心也还留有几分忧虑,唯恐那‘韦国璞’的好意夹杂了几分阴谋。他们南赵皇室之人本就身份敏感,但凡稍有动静便是万劫不复之命,需得小心为上。
“唉。”赵澜支了脑袋,半响长长叹了口气。
此番前来南赵,赵斐盘算最好的结果便是大顺上皇能让他们回归故里。日后虽也少不得被看管的命运,可远离了大顺皇都,总归活命的机会便更大了。
赵澜胡思乱想,索性到了院中走动。
今日院中景色已经大变,原先乱草丛生,此时却早已修整,也植入了不少花丛绿树。若非见底下泥土是刚刚铺就的模样,不晓得的以为这院子本就如此。
夜风吹来,此刻也有了几分暗香。
赵澜于台阶上坐了许久,觉得有点腿麻也就打算回转去睡一会儿,结果刚翘着腿起身,一墙之隔处又传来了几分乐曲声。
脚步一顿,赵澜面色浮现了几分犹豫。
对待周璩承,赵澜当然没有半分好感,只他也晓得周璩承身份之尊贵绝非他能得罪的。可思来想去又瞧见自己倒霉的脚,赵澜心中又憋了口气。
到底忍不住,赵澜一脚略微翘着到了院子中。寻来找去,最后找了一枚小石子,这才又朝昨晚的乱石堆走去。乱石堆如今也被清理了,只在原地垒砌了一座假山,倒是比着之前更好攀爬几分。
赵澜腿脚不便,费了好大力气才上了假山。
此时他探了个半颗头,手中捏紧了那枚小石头,便想着砸周璩承一下就赶紧回去,日后再也不半夜出来静坐了。想来如今赵斐被上皇钦点誊抄祥瑞,周璩承也多少也要顾及大顺上皇之意。
只这回一瞧,赵澜便发现对面院落宫殿摆设大变,同他昨晚瞧见的竟无半点相似之处。赵澜才流出几分诧异之色,便听到几道利落的窸窣之音。不过几息,便有二十几个面色冷漠的士兵模样从廊檐各处走出,此刻手执弓箭朝向赵澜。分明赵澜只要有半分异动,便立时放箭的模样。
弓箭临身,赵澜立时后背出了一片冷汗。
不说他是极其惜命怕死之人,可他这十几年来荣华富贵,心性自不算硬朗。如今更是少年,确实也未有想死之心。
赵澜此时哪里敢动,心中更是大悔,早知也就不来此了。若是这般死了,岂不是大大的冤枉。
歌舞此刻已然停了。
满场静默中,赵澜忽听到几分略显得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不消片刻,赵澜便见到了两道人影。
“韦伯伯?”待那人面色稍微看清,赵澜下意识心神大松,连忙喊道。
万万没想到出现的不是周璩承,竟然是韦国璞。是他就好办了,今日白天自觉跟韦国璞相处不错,今日若是真惹恼了周璩承,想来韦国璞也愿意为他说些好话吧。
如此想着,赵澜悄悄手一松,故意将小石子偷偷扔了。
周显这会儿已经走近了,身旁还跟了一人。这人瞧着三四十,身材高大,目光凶厉仿若人间凶神。
赵澜自是不晓得,此人名唤许典,大顺招贤纳士之时,他举石狮来投。后来周显见他孔武有力,一直留在身边作为贴身护卫。大顺皇都留有的一万城卫所,便是让许典为将,也是周显看重了他的忠心跟能力。
这会儿赵澜被这样的凶神瞧着,恍惚间想起了南赵之时,有人从山间中捕获了一头黑黄凶猛大虫,后来送入南赵皇宫的百兽园时赵澜也去瞧了,那大虫便是如此神色,叫赵澜瞧的心慌。
“韦伯伯。”赵澜慌乱之中又唤了他一声。
周显面色有几分怪异,赵澜那几声‘韦伯伯’实在让他有种难言之感。他到底年长赵澜许多,真要如此叫他自也是可以。但到底也不甚高兴,也便以为是如此称呼多少有些不敬,因而心中不悦罢了。
“快叫他们把箭收回去,我并未有它意,不过听到此处有乐曲传来,夜间无聊难以入睡,这才爬上来瞧瞧罢了。”说话之时,赵澜赶紧将双手摊开举了举,以示他手中未握有什么器具,自不是有歹意之人。
周显踱步到墙根之下,见赵澜又急又惧模样,心中反倒高兴了。叫这赵澜不知天高地厚,见面便叫他叔叔伯伯的。
见他发笑,许典心领神会,只稍一挥手,那些弓箭手便收了手中利刃。只许典人就一步不离紧紧跟随在周显身侧。
“你…白日间脚还肿着,见你也疼的很,晚间倒是无碍了?这般高也能爬上来,赵小君子倒是厉害。”
见周显故意揶揄,赵澜有些尴尬的一笑,这才双手扒着墙笑道:“韦伯伯,为何是你?昨日此处不是大顺大皇子吗?”
“你我一定要如此说话吗?我看不如我叫人搭了梯子,你顺着梯子到我这儿来。再则,我出了门去你那处也是一样的。”
赵澜一听赶紧摆手。
“不行,我门外自有士兵看守,随意不得出门。若我翻了墙,也叫人误会。我知晓大顺律法森严,到时因此惹出事来,自然不妥,你我还是如此说话吧。实在不便,那就劳烦伯伯你搭个梯子也爬上来,咱们在墙头说话便是。”
周显一听,真笑了。
“你叫我爬墙?”
便是以前还未登大位之时,周显也谨小慎微过,却也从未做出如此……如此胡闹之事。
夜半无人时,爬墙?
“墙上风景独好,缘何不能爬?”赵澜见这韦国璞心情也不错的模样,于是也不放弃,只连连招呼对方。
再来,这韦国璞长的如此肃穆威严,同他老师一般,不笑之时有些吓人。若是能叫他做些出格之事,到也有意思。
周显见赵澜连连唤他,不知为何竟然也糊涂了,忽然应了声,“好,许典你去找个梯子来。”
一旁许典略有几分诧异,只他沉默惯了。为人又极其忠诚,对周显的命令执行十分到位,办事也一丝不苟。
闻言,也便沉默的后退一步吩咐了下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人搬来了一把梯子。周显真见梯子搭建好了,心中也升起几分荒唐之意。可虽如此,却也未有几分不悦。
“韦伯伯,你小心些。”赵澜忍不住嘱咐了句。
毕竟这韦国璞在赵澜看来虽然并未显有丝毫老态,但毕竟有些年岁了。再来,今夜这韦国璞外头穿了一件宽大的衣袍,行走倒是极有风度,可若是爬梯子,那便不妥了。
周显一听,那荒唐之意到也不想了,反倒起了年少时才有的争强好胜之意。
“你是小瞧了我,不过三四年前,我还亲上战场时常拼杀,什么没瞧过。倒是赵小君子,我见你白日不过扭伤了些许,便已经疼痛不能忍了。这区区阶梯,我若要上来,自是容易。”
话音才落,周显也不要许典服侍,只自己手袖一甩,利索的将宽袖扎紧,立时就上了梯子。待也爬上了墙头,又一把抓了赵澜的肩膀,笑道:“如何?”
赵澜见他行动利索迅捷,这是有真功夫的,顿时竖起大拇指。
“厉害,没想到韦伯伯宝刀未老。”
周显哭笑不得的摸了下嘴上胡须,“咱们一见如故,你也不必再叫我韦伯伯。我待你如朋友,你如此叫我反倒成了长辈。”
“那我叫你韦兄?”赵澜接口。
“这……”周显还是觉得不妥,‘韦国璞’之身份,叫声韦兄也无碍。可他是周显,他这般身份,同一亡国之后的十五六少年称兄道弟?
“这也不愿,你到底要我叫你什么?”赵澜有些生气了。
周显这会儿心情不错,也不想惹他,便道:“韦兄便韦兄,莫要再叫我伯伯了。”
赵澜轻笑了几声,便看到院中已重新演奏了乐曲。如此,倒是真别有一番风景。听着乐曲,赵澜索性拉了‘韦国璞’衣袖闲聊道:“韦兄,你还未说此处缘何成了你?大皇子去哪儿了?”
周显随意道:“你同大皇子交好?”
“自不是。”赵澜压低了声音,“你同你也算朋友了,便实话予你,大皇子砍了我老师头颅算作军功送予上皇,又纵容士兵在南赵皇都肆虐一整日。我此刻乃是阶下之囚,谈不上报仇不报仇,但若是交好却是万万不能的。”
说话间,赵澜语气也低落了下去。
只虽同‘韦国璞’说了这些话,赵澜却也是半真半假。他此时未有多少心计,却也知晓这‘韦国璞’到底是大顺之人。有些真正的怨怼仇恨之言,哪里可以对他讲。
“那便好。”周显神色轻松,“大皇子喜爱音律,又唯恐叫人说他因爱音律而荒废政事,这才特意置办了这偏僻宫殿。不过此处还是叫人知道了,大皇子自然也就不来了。
恰好,我打听到你同你父亲一行人入住在隔壁,我家中热闹,偏生我是个图清净之人。索性置办了此处,成全了我自己,也可与你做个邻居时常往来。”
“原来如此。”赵澜也不深究,只信任一般了然点头。
之后,二人在墙头之上又欢畅聊了些许。赵澜实在困乏,这才说要回去了,又约定明日再爬上墙来。
周显听他说明日再爬,心绪便有些复杂。
“韦兄,你白日在吗?我实在无聊,若你在,也可上来聊聊天。”
“我……”
“韦兄可是有事不便?”
“…倒也不是,我应下了。”
赵澜这才小心下了墙头,夜色中回了房间。
……
很快,这偏殿院落也恢复了安静。门外,一辆内置奢华外面瞧着却低调的马车早已在等候。周显上了马车,马车便缓缓行动起来朝大顺皇宫而去。
夜色中,两队士兵将马车守卫的严严实实,许典随行在马车一旁。
周显端坐在车中,双目微合,双手交互放置在长袖宽袍之中,瞧着自有一股气势叫人不敢靠近。
他在思考一些事,今日之事委实不对劲极了。
实在荒唐了,更荒唐的是他答应了明日还要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