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听了周璩承的话,那面白无须之人已经疾步上前,手连连指了刚才那吹奏长笛之人道:“快快,你且退下,换了擅长长笛之人来。另外,着人将娇房宫中的大钟般些来,试一番音调,瞧瞧哪个好些。”
为着讨好,他倒是个话快的。连翻吩咐之下,不过一刻钟,倒是也妥当了。
“起奏。”见此,周璩承带了几分笑意开口。
刹那,旋律响起。
赵澜落回原坐,支棱了脑袋暗中打量周璩承同那商乐。赵澜尚且记得周璩承一身亮白威武银甲,眉目间也具是煞气模样。也忘不了那日周璩承手执长刀,在一众亲卫之下杀入南赵宫中,所过之处横尸遍地。
今日倒是不同,周璩承一身玄衣,加之眉目英挺,少了几分战场时的煞血,分明意气风发青年模样。
赵澜心中一叹,也有些自哀。若南赵未亡,他又不是如此呢?
比着大顺上皇那些子嗣,尚且需争夺太子之位,他是百无禁忌。便是犯了再大的错,赵斐也不会过多责怪于他,叫他从不知宫闱腌臜之事。
心中叹息,赵澜索性举杯一口将眼前酒水灌入口中。苦涩之意在嘴中弥漫,赵澜索性又连连灌了几口。
“好。”不知何时,周璩承在乐曲高昂之中起身夸耀。见周璩承高兴,那商乐心中一动,索性卷了白色长袍衣袖,亲自接了小锤以奏编磬。
终待《将军百战》终了,商乐这才急匆匆上前,喜道:“大人,《将军百战》今日终于得以补全,只等吩咐典事日后好生排列,便是一曲上好的曲目。”
那面白无须之人便是娇房宫典事。
娇房宫中多莺燕,其中女子归哥尚宫管辖,男子归典事管制。
这典事这会儿立时上前行礼,面色激动,“大人,不负您的期盼,这《将军百战》今日终成,臣下一定竭尽全力排列,必然不叫大人失望啊。”
周璩承先下看上去十分高兴,便道:“好,你且吩咐下去,着人好生排列,说不得下次我用的上。”
典事领命,见周璩承有示意他离去之意,当即也不再留。
商乐恭贺几声,也随着一众人退出了院落之外。很快,这院落之中只剩下寻常几个乐人起舞,不过添些声响罢了。
周璩承略一甩袖,便又跪坐而下。半晌,他忽扭头看向赵澜低低笑道:“你可知我为何叫你来?”
赵澜连喝了好些酒,脑袋有些发热。
“您高高在上,正是鲜衣怒马之时。臣下一亡国之人,往日不仅生性愚笨且惫懒厌学,如何能猜的到您的所思所想?”
周璩承面色未显露怒气,倒是低低笑了好几声,“生性愚笨且惫懒厌学,这我倒是信,只是你的命实在好。”
赵澜晒然一笑。
命好?
“明德先生的尸首已经运回了南赵,上皇下旨说他身有才华,品德高尚。如此之人,既已身死,却也不必叫他不得安宁。诸国之中,身有贤名而殉国之人也不少,圣德上皇为何只如此优待了明德先生?
又听闻叶桂这些时日未入宫值班,反倒日日在弘昌馆中为赵斐请脉?赵斐虽誊抄祥瑞,可于上皇而言,祥瑞不过些许小事,绝不至于特意过问,又遣了大夫日夜盯着。我可听闻,赵小君子身子也不好。”
赵澜抿紧了几分嘴唇,原先被酒气熏的有几分薄红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大人,你想说什么?”
周璩承手指轻点眉心,笑而不语。
他实则并无特意想说什么,不过今日瞧见了赵澜,也就想起了之前的几番几面之缘。又回想那日大殿之上,上皇待他的几分不同寻常,故一时兴起,叫人带了来罢了。
是以赵澜来了,周璩承开始也未同他说话,因也无话可说。
周璩承自认他的那位皇父愈发威严,他是远远比不上的。待这位赵小君子特殊些,他那位皇父怕是在赵小君子身上看到了旁的东西,有所图谋。
周璩承心中有些惧怕他的皇父,却也处处想向他学习、靠拢,也想得到对方的认同。是以,叫赵澜来,他也想看看究竟赵澜身上,有何之物是他所忽略的,而他的皇父却瞧见了。
可惜,他左看右看,实在也瞧不出什么。
不过他倒是也未曾想到,赵澜对音律倒是精通,今日不过稍稍一瞧,立时就发现了《将军百战》中的曲律问题,叫周璩承对他多了几分印象。
赵澜见他无话,仗着几分酒意索性要起身告辞。
“天色晚了,赵小君子不熟悉神都路途,又有些酒意,不若我遣人送你回去。”不待赵澜回答,周璩承身侧一伴侍稍一行礼,便退出去准备了。
赵澜略微凝目,到也不再多说。
很快,那伴侍回来,“殿下,马车备好了。”
赵澜稍一行礼,扭身就走,谁知走了两步,周璩承又道:“稍等。”沉吟片刻,周璩承要腰间扯下一玉珏递给伴侍,那人心领神会,接了便递交给赵澜。
“赵小君子,我见你对音律颇为精通,若闲来无事,也可来娇房宫中教授旁人一番,或也可修改翻新一些乐曲。
再来,这些时日你也可多于你姊姊多少亲近些,毕竟我听闻在有一月不到时间,你同赵斐等人要回归南赵了。这玉珏也算是我的信物,拿了它,旁的也不好使什么,只若时常出入这娇房宫倒是无碍的。”
赵澜瞧了那玉珏一眼,沉默了片刻,到底拿了,“多谢。”
周璩承略一点头,这才不再留了。
……
夜,戌时,大顺皇都已落了宵禁,各处店铺尽数关闭,也不准有明火点燃。大顺皇宫之中,各处宫门也紧闭,巨大横木落于大门之上,门内各有好几对士兵来回巡夜。
甘泉宫岐阳殿中,周显沐浴完毕,这会儿只身着玄色单衣,还有些濡湿的长发随意散于身后。
一室尽数点了烛光,周显正拿了笔刀在竹简上写些什么。忽岐阳殿大门打开,衣物之上绘谛听头颅的寇连进手捧托盘而来。
“上皇,明察所方才送来之物。”
周显略一示意,寇连进便将托盘小心放于书案之上。周显略微垂目,托盘之上,有一布娟,还有一份奏折。
周显未看布娟,只打开奏折一目十行,片刻后才道:“璩承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将军百战》倒是叫他完善了。”
寇连进低头不语。
周显又瞧那奏折之中所写,赵澜精通音律,《将军百战》的功劳他倒是也出力不少,是以今日大皇子同赵澜相谈甚欢,临走之前送了玉珏,更叫人将大皇子在娇房宫的马车取出,送了赵澜回弘昌馆。
“子肖其父......说来璩承长的最是像我,性子也相像。可惜他过为喜好音律了,倒是有些不妥。”
听闻周显似自言自语,寇连进可不敢回答。这些时日,隐约间立太子之声多有传来。要是寻常君王,恐怕早就光明正大上了立太子的奏折。
但问题是周显是一代帝王,他的权利跟威严让人不敢捋其锋芒。那些着急想要下注的人,在这样帝王鼎盛权势之下也只能瑟瑟发抖,然后小心试探。
这种档口,寇连进可不敢对任何一个皇子多说一语。
“朕听闻《将军百战》是北蜀之人商乐献上的?”
“是,那商乐原是北蜀相仪之子,姿容绝世,音律绘画一绝,北蜀之中享有清名。后北蜀灭亡,君王室之人在战乱中多有消亡,唯有一些高官家眷之人被俘。长相俱佳之人,尽数贬为了娇房宫中乐人。”
“传朕的旨意,今日娇房宫中排列《将军百战》歌舞之人,尽数送去璩承府邸中。至于商乐,你自行去安排。”
寇连进低头应下。
第二日。
周璩承闭门不出,那些清晨送来的歌姬乐人尽数被他解散,不知送去了何方。商乐在当日夜间被人发现自缢于房中,于是娇房宫中典事叫人给他裹了席被,叫了宫役拉到郊外偏僻处随意掩埋了。
又过几日,娇房宫中人人便将商乐忘了。若有人不小心提起,听到之人也是一脸迷茫,不知晓说的是何人。毕竟,娇房宫中姿容绝色的乐人太多了。
......
那晚赵澜被周璩承马车送回之后倒是无事,不过多了几分酒意,第二日午时才醒来。之后,赵澜也不愿外出,在弘昌馆呆了两日,后来活泼的性子熬不住,到底又去了娇房宫找赵玉。
这一去,他才知晓商乐得了一场急病,人已没了。
当时赵澜一愣,只觉浑身冷了几分。赵玉宽慰了他,叫他不要多想也不要多加打听,总归他同赵斐快要回南赵了,不要多生事端。
赵澜应下了,可回去之后,却是一夜难眠。大顺皇都之中,当真是处处危机四伏。这急病,说来可不就来了。
此后赵澜心中又凛然几分,也就甚少外出,只在弘昌馆中闭门读书。只偶尔,才去娇房宫中张望赵玉。或是做闲暇发泄之用,偶尔翻改一些曲谱,如此时日也便一天天过去了。
转眼,也就到了赵玉出嫁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