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凉意从额头慢慢沁入肌肤,赵澜皱了皱眉恢复了几分精神。模糊的,他听到有人在轻轻拧干什么过滤水分的声音。
赵澜抬手将手背压在了眼睛了上。
屋子中点了烛光,有些亮了。赵澜此刻并不想醒,想来必然是许典着人将他送回了弘昌馆,总归也不碍事。
额上的巾帕叫人换了一块儿,不一会儿,又一阵淡淡幽香传来,很是好闻,倒是叫赵澜睡的愈发舒服几分。只是半响,赵澜忽的坐起身,又一下掀开了纱帘,果然见此处不是在他居住的弘昌馆偏殿之中。
方才那淡淡幽香十分独特,赵澜只在一处闻到过味道。
“醒的急了些,容易伤身子。”不远处,周显坐于软塌一侧,这会儿正低头摆弄案台之上放置的棋盘。
寇连进亲自走到赵澜那儿,端了一杯凉茶于他,“赵小君子,这是上好的雾露茶水,最是解酒,您喝一些,明日半分不会头疼难熬。”
赵澜一个警醒,却是从床上翻身而下,诚惶诚恐道:“臣下失态了,不知上皇在此,还请恕罪。”
“你倒是诚惶诚恐。”周显摇了摇头,又轻笑了声,“朕尚且记得你意气模样,同那时的你比起来,赵小君子胆小了很多。”
赵澜仍旧恭敬跪于地,却道:“当时上皇自称于‘韦国璞’,臣下只是不敢违逆上皇所愿而已。”
周显深深打量了赵澜一眼,抬手示意道:“起来吧,朕知晓你便是下跪行礼,心中恐怕是不愿的。”
“臣下惶恐。”
周显不语,只是招了招手,让赵澜坐于他对面。
待赵澜落座,周显随意分拣着棋子道:“今日,你便再当我是韦国璞便是。”
寇连进已将雾露茶水重新放置在赵澜跟前,周显说话间,还用手示意了下赵澜,叫他喝些醒酒。
赵澜略微垂头,眼中浮现几分思索。半晌,到底举了茶杯喝了两口。
“今日,你我随意聊聊。赵君子,你可知于我而言,这世上之人分两种。一种是识时务者,他们看清时事,知晓在何种时间何种境地做何选择,这种人会在大势之下心甘情愿向我下跪。另外一种,他们的心理可能是不愿的,也不认同我。
但是为了权势也好为了活命也好,为了需要有顾及的家族也好,他们还是跪下了。这两种人我都可以用,也都接纳他们。但凡是这两种之外的,那就是我的敌人,是真正需要消灭的敌人。”
赵澜双手不由放置于身前,身体也稍微紧绷了些。
“赵小君子,你实则也是第二类人。你是不认同我的,甚至仇恨我的,可你担心你的父母你的姊姊,你又不得不向我行礼以此来表示你对我的认同。”
“上皇……”赵澜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别紧张,我说了,现在我叫韦国璞,你仍旧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忘年好友。甚至,你还可以叫我一声伯伯。”
赵澜好容易积累起的几分勇气,这会儿又叫周显给击溃的七零八碎,脑袋都昏沉了。
“赵小君子啊。”周显忽然直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澜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望向他。
周显今晚穿了一身皂色的帝王常服,到底比那日身着冕服时的模样稍微平和些。
“这世上这二类人于我而言都不缺,我倒是不想赵小君子成为这第二类人。”
赵澜心头狂跳,他不是第二类人?立时想到方才周显说这二类之外便是敌人,赵澜便有些惊惧。
“臣下从无谋逆之心。”赵澜急道。又想起那个可怖的梦境,赵澜补充,“上皇,臣下这些时日只同父亲母亲二人居于弘昌馆之中,旁人从未结交过。诸国他人,更是从未有过往来。”
闻言,周显略微皱眉,又瞧了赵澜一眼,“赵小君子,我非是此意。”
寇连进见此,暗中示意了下,顿时屋中原先就如木头人似的宫役们便同他一起退到了门外。
“我之心中所思,之前已然讲明,赵小君子当真不明白?”
赵澜不语。
“若留在大顺,我原先所说之话字字当真,绝不食言。且赵姬嫁于许典,你既同她一母同胞,感情深厚,也可时常同她往来。”
赵澜抿紧了嘴唇,周显所说之话他未听进几句。只他方才所说之话,不过片刻便传入周显耳中,可见诺达一个大顺皇都,他们这些诸国之人一言一行尽数有人查看着,这是何等恐怖。
见赵澜迟迟不应,反倒又是恍惚模样,周显也是有些发气。只思来想去,既无法拂袖而去,又没法真落了面子哄劝他,一时还真有几分上下不得,颇为无奈。
半响,到底还是周显略过了留于他身侧这一话题,只将分拣好的一盒棋子递于赵澜,“可会下棋?”
黑白棋流传已久,各国其实规则都有几分不同。后来大顺逐步消灭诸国,各国之人也就逐渐以大顺黑白棋之规则以为规则,而后流传于世了。
原先读书赵澜不行,可这书籍之外的小道,赵澜倒是精通。
“自是会的。”赵澜应道。
周显整理了下衣袖,笑道:“如此,便同我下棋吧。”
赵澜恭敬应是,心中却想一会儿找机会,先赢几盘这位上皇。自然,若这位上皇棋力不行,他也需让他一些。太过了,恐怕周显就该火了。
赵澜执黑先落子。
一个时辰后,寇连进小心进门来添些衡芜香,又给赵澜同周显二人上了热茶。
赵澜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手中执一枚黑棋,眼睛瞧着棋盘半晌不动。时间久了,一眨眼便有几分刺痛。
周显喝了口热茶,笑道:“不必较真,你认输便是。”
半个时辰连下了五盘,前三盘结束之快都出乎赵澜的预料之外,输的委实叫他难堪。之后两盘他打起了精神,倒是有来有往,叫他拖延到此刻。
“赵小君子,我让你几子可好?”周显分明语带戏谑。
赵澜约是盯着棋盘气急了,也自觉丢了面子,脱口而出道:“谁让你让了,我不过仍在思索,未叫你让。”
“也罢,赵小君子便慢慢思索,我先喝杯热茶,说不得赵小君子一会儿就有妙招。”
寇连进在一旁亲自为二人添茶倒水,见周显这会儿心情愉悦,分明逗趣赵澜,顿时也面色皱纹一松,满面和蔼含笑模样。
一刻钟后,赵澜到底扔下棋子认了输。只是心中不甘,最后咬牙接受了周显提议的让二子,继续下。
不知过了多久。
“赵小君子,赵小君子……”
赵澜眼底挂了黑眼圈,有些迷瞪的听见寇连进高兴的叫他,“您这回赢了。”
嗯?
嗯!!
一直输,输了几盘赵澜都已忘却了,忽听赢了,赵澜一下扫了棋盘,满盘棋子散落一地。赵澜却直起声笑的有些愉悦,又一口喝干了身旁放着的热茶。
“甚好,甚好。”赵澜心满意足了,于是便打了个哈欠,笑道:“不来了不来了。”
寇连进一旁赔笑,又朝外头瞧了瞧,在周显身旁轻声道:“上皇,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些,怕是要过了早朝仪了。”
周显一点头,却见赵澜已经已经趴在案台之上昏昏欲睡了。他一笑,拍了拍赵澜肩膀道:“入了秋了,这会儿清凉些,还是去床榻之上好些。”
赵澜眼皮干涩的厉害,实在困乏。模糊自己起了来,上了床榻便传来了沉稳的呼吸声。
寇连进见了,立时小心安放好了纱帘,才道:“上皇,臣下留了宫人在这儿。回头赵君子醒了,叫宫人将他送回弘昌馆才回转宫中。”
“可。”说罢,周显又扭头瞧了眼,这才离去。
昏沉带出几分晨曦的亮光中,周显一行人从一处朱红色大门中走出。忽的,寇连进抬头瞧了瞧天色,道:“上皇,臣下觉得赵小君子同赵姬感情深厚,还需叫他们多多亲近几日,此乃人之常情。
臣下念及赵小君子亲厚有礼,实在不忍见他姊弟分别,还请上皇准许允赵小君子多留于大顺几日。若叫他立时回归故里,实在为难赵小君子了些。”
周显看向寇连进。
寇连进低着头,十分恭敬谦卑。
“可。”
“上皇圣明。”寇连进立时应到。
很快,一道身影进入一辆皂色马车,马车快速从街道上走过往宫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