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权谋

作者:叶悠悠

不少宫娥、宦人从各处急忙忙跑来,只他们却不敢靠近,三三两两聚于各处瞧着那不知何时支了长梯爬上甘泉宫屋顶的赵侯爷。

高望这会儿领了不少人急匆匆而来,额头早出了一头大汗。

原今日他轮休,方在房中一人十分惬意般用些茶点,来禀告的小宦人说赵侯爷不知为何上了甘泉宫屋顶去了,当时便吓的打翻了手中端着的茶水。

他衣物都不曾换好,只穿戴了鞋袜就急匆匆来。

“侯爷,侯爷为何在上头?”高望心头因恐惧而跳的厉害,近了,他浑身都在害怕打摆子,可这圣皇还未到,旁的宫人也说不上话,他只得先行说些话。

这会儿已经是申时左右了,落日的余晖拖曳出一片绯色,整个大顺皇宫都似被染上了一层暖色的红意。

赵澜坐在屋顶,听着有人唤他就不由站了起来。

他一动,下头宫人就捂着嘴惊呼出来。

高望惊吓的心脏仿若要从胸口跳出,“侯爷,侯爷,甘泉宫屋顶高悬,您千万别动,臣下求求您了,您千万别动。”

赵澜有几分明白高望这会儿的意思了,不由笑出来了。

这屋顶虽离地高悬,两侧向下以过雨水,可中间却有一条二十公分左右的空地,实则一人小心走走并不碍事。

这功夫,赵澜登高往下就瞧见圣皇来了。

瞧来的方向他应该是从承德殿那儿来,一路都失了帝王仪度,竟是小跑着。寇连进几次跟上步伐要去搀扶他,都叫他一把甩开了。

又因身着帝王冕服,匆忙行走之时难免有所不便,下那台阶之时他甚至踉跄着往一侧要倒去,幸而叫人及时挡了。

赵澜瞧的有趣。

饶过走廊,宫殿,圣皇终于到了。顿时,汇聚在此处的宫人们一个激灵,尽数胆战心惊的跪地拜伏。

可圣皇只觉耳边山呼海啸般的拜见之音叫他愈发心烦意乱,胸口心脏更是跳的厉害。

寇连进终于一把扶住了圣皇,只他立时就察觉到到圣皇的手在颤抖,他在害怕——这个威严凛然的天下之主此刻正在恐惧着。

那些恐惧从他心脏升起,密密麻麻攀附了他整个身体跟灵魂,叫他似乎都失去了站着的力气。

“澜儿,澜儿你先下来好不好?”

“可是有什么事叫你不快,你同朕说,你同朕说,朕什么都能为你做。你下先来...你先下来,朕什么都听你的,可好?”

周显抬头仰望着这会儿站在屋顶上的赵澜,他只觉得心脏蜷缩疼痛的厉害,这种疼痛泛着酸涩蔓延全身,叫他开口的语气都带着颤音。

他太恐惧了。

周显没法接受赵澜从屋顶之上一跃而下的结局,他为了赵澜已经丢掉了所有一切,他放弃权利欲望放弃了开拓欲望,不再顾及自己的身前身后名,甚至放弃了自己所有的妻子跟儿子,更是丢掉了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一个男子的尊严。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绝不是为了赵澜就这样离开他身边,他绝对不允许。

赵澜有些哭笑不得看着周显,好像他也误会了。只是这种感觉并不坏,甚至让有些被周显惯坏的赵侯爷颇为享受。

这会儿他于高处向下望去,轻而易举就能将周显的神情、模样瞧的分明。

他真的老了,算来如今周显也四十有一了,已经是一位说的上数的长寿帝皇了。尤其是这些年在石少韫的调理之下,周显的身体仍旧健朗能开二石弓,于饭食之上胃口也极好,想来再活过十来年成为一位真正长寿的帝皇不是问题。

可虽如此,当年一场大病并着为了赵澜耗费心血而灰白的双鬓却也恢复不过来了,眼角间的细纹也深刻了许多。

赵澜第一次仔仔细细真真切切的认识到了,这位他一次见面叫他因为帝王之威而震慑惊惧甚至晕倒的天下之主他‘老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他没有了当初永远迸发的野心,满心满眼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

周显就站在下面抬头仰望着他,不顾场合和礼仪,他开口的话语带了讨好,凝望他的眼神中带了祈求。

“...下来,澜儿...你要什么朕都叫你如愿......”

声音有些小,赵澜听不清但他看明白了。

赵澜心中有些钝痛,所以他不打算在叫周显难受了,他笑着坐了下来。如此叫周显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赵澜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笑道:“上来,我在那儿支了梯子,上来陪我。”

“好,好,澜儿你等我。”

周显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刚刚认识赵澜那会儿,赵澜就攀附到墙上,然后有些蔫坏儿的叫他也上墙来。

那时周显还十分有些不自在,又庆幸当时是在夜晚,知晓之人不多。

可这些他这会儿却再不管了,他叫寇连进为他取下了碍事的冕冠,然而将衣袖快速的绕一圈在塞成一团,立时就朝着梯子那儿走了过去。

“哎呦哎呦。”寇连进同高望急了,自是领着许多人跟随者圣皇过去,之后又围拢在梯子底下心惊胆战,唯恐圣皇摔了。

周显终究身手还在几分,上个梯子不会有多少难。

“过来坐。”赵澜扭头去看他。

周显怕赵澜乱动当真摔了,于是自己不顾安危快走几步,很快就到了赵澜跟前。待坐下,他便一把抱住了赵澜肩膀,手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厉害。

甚至,他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怒意。

“你...你为何要如此做?朕什么都给了你,所以朕绝不允许你离开朕的身边。澜儿,唯独此事朕不会应你的。”

虽然周显抱的他有些疼,赵澜却也不反抗,只是仰头看了看周显的下巴,而后用额头轻轻在他胸口蹭动。

“我何时说要离开了?从此处跳下去可是吓人的很,我吃不得这苦,是你们自己误会罢了。”

周显长长松了口气。

“快些放开我,我给你瞧个东西。”

周显这才信了他,稍稍松开几分,而后就瞧见赵澜将身侧用石头压了的一个线轮。

“瞧,我上来是为了放纸鸢,这儿高风又大,我手一松纸鸢就飞起来了。”

周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极远极远的天边红云中,一只纸鸢尚且可见几分。

赵澜将线轮握在手中,意兴阑珊道:“这儿的风太大了,纸鸢飞的远。不过片刻功夫这线就到了顶,不过这纸鸢也收不回来了。”

那线轮上的细线崩的十分紧,硬是拉扯的话很容易就崩断了。

周显手在赵澜发丝上轻轻抚摸着,当下便安慰他,“澜儿喜欢纸鸢的话,朕叫司设那儿寻了工匠做些更好更精致的。”

停顿了会儿,周显摸不准赵澜性子,不由又道:“若是喜欢如今这只,澜儿索性割了这细线当心划了手指。它飞不远的,朕着人去往那处方向寻,明日朕就将这纸鸢送到澜儿跟前可好。”

赵澜扭头瞧着周显笑了声,当下扯了下那细线叫那纸鸢一下飘远不见了踪影。

“朕叫人去寻来。”

“不用了。”赵澜扯住了周显的手臂,“不过一个外头的粗劣纸鸢,我方才进宫瞧见时随手买的,何必劳心费神再去寻来。”

周显认真看了他,见他说的真心,这才不再提去寻来那只不见了的纸鸢之事。

又见风大,重新定了心的周显稍使了个手势,一会儿功夫寇连进从梯子上爬上来,递上来了两件披风后才小心离去。

周显接了,先给赵澜仔细披好,再自己穿戴了。

赵澜随他动作,只是捧着自己脸笑道:“圣皇你看,这大顺皇宫在余晖之下就像是镀上了一层红晕,好美啊。”

周显也有点享受这会儿的静谧了。

“嗯,很漂亮。澜儿喜欢的话,朕叫人明天在宫中建造一处观云楼吧。”

“好啊。”赵澜颇为有兴致的应下来。

玉华宫都征调了数十万役夫修建了,至今还未彻底修建好,仍旧在陆陆续续继续扩大规模,何况一座小小的观云楼呢。

瞧了会儿,赵澜靠在周显身上,又随手扯了他腰间的饰物玩儿,“我今日在宫外见着三皇子了。”

周显搂着他,闻言却神色平静,“他说了什么话,可是叫你心中有些不舒爽?”

赵澜摇了摇头,“非也非也,相反我同三皇子把酒言欢,甚是愉悦。”

“嗯...那澜儿可愿同朕说说,今日为何如此?”

赵澜一下从周显怀中起身,指着天边早已消失的纸鸢笑道:“您瞧瞧,它如今可是自由了。我自来大顺便是圣皇手中的纸鸢,飞的再高再远,牵着我的另一头一直是您。”

“澜儿想说什么呢?”周显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已然到了暮年,总归能叫赵澜陪在身侧的时日就剩下这点了,他不可能放赵澜就此离去的,谁也不允许。

“我想说...我很欢喜。”

“嗯?”周显诧异的看向他。

赵澜抬头眺望晚霞,“您可知道我当时为何要救您吗?”

周显怔怔的瞧着赵澜。

“那日在明光殿外,石少韫同我讲了好一番话,说了好一些说不得能叫我重立天下的谋划,可您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了他吗?

我可以骗你说是因为我已心中有你,不愿叫你如此身死,我也可以骗石少韫我生性仁厚,见不得天下复乱而致白骨曝于野。

可我能骗千万人,我唯独骗不了我自己。我不是因为旁的原因,我是害怕、自私、逃避...我自小叫父母姊姊护持,我从未承担过责任。

我如同我的君父一般,他是见国事被朝中大臣左右,无力回天后索性逃避般纵情琴棋书画之间,我又何尝不是。

我不敢起了这个天下大乱的头,我怕由我起的头,我却没有能力重新平复他。我怕太多人将希望放于我身上,将来功败垂成,那些人会因我而死,我是不敢承担那些责任跟期望啊。”

周显爱怜又包容的将赵澜重新抱入怀中,“没事的,朕在。澜儿不必想如此多,朕会为你安排好的。”

赵澜静静的靠在周显怀中。

“你醒之后,我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你。我甚至卑劣的想叫自己好过一些,故意叫你赐死周璩承。

我以为你不会应下的,如此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离开你了,也可以光明正大的仇恨你。看啊,我是想报仇的,可是我一人人言轻微又能如何呢?我可以用仇恨你来减少一些我对伏逸对南赵的愧疚。

可你终究应了我,不管你有如何考量,你终究应了我,那我就再也离不开你了。你不应我,我便会想你实际上不爱我,或者终有一日会不爱我,我离开了你,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可你若是应我,我就再也吃不了苦离不开你了。因为我知晓有个人当真愿意如此纵容我,宠着我,护着我,我明明可以过的很好,我不该吃苦的。”

周显只觉眼中都泛了几分涩意,“对...朕会一直护着你,纵容着你,朕活着一日就一日如此。”

“你瞧,我就像是那纸鸢。你牵着我,我才能飞的这么高,能够肆意张扬的向下望着,悠闲快乐的看着所有繁华之景。若是松开了我,纵得一时自由,不消片刻就会坠落尘土,再不复原先华贵了。”

周显闭上眼温柔的去亲吻赵澜的额头。

赵澜抬了头叫他亲的方便些,随后也反手搂住了周显的腰际,语气带了抱怨跟撒娇,“你瞧瞧,如今我根本离不得你。没了你,我怕是过不好的,偏偏你个老匹夫年岁如此大,怕是再有十来年就没了,到时我又如何是好?我必然再寻不到一个原因如此护纵我愿意如此为我谋划的人了。”

周显再忍不住,酸涩的眼中竟然落下泪来,“澜儿当真如此想吗?想叫朕一直陪着你护着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当然了,只是我实不敢奢求生生世世,但求你陪我久一些就已然感谢上苍了。偏生你这老匹夫,怎地年岁大我如此之多。”赵澜不由苦恼道。

周显此刻只觉满腔的柔情跟爱意几乎汹涌而出要将他淹没,他原以为赵澜仍旧心生芥蒂的,不然赵澜不会时不时仍旧于夜半叫着伏逸叫着老师梦中惊醒。

所以他想活着,活的久一些,如此可以多陪着赵澜几许时光。可周显从未想过生生世世的活着,他以为他终有一日比着赵澜先死了,赵澜固然会难受,却也会有解脱之意。

他从不敢跟赵澜说生生世世永久之言,因他能得赵澜十几年已然算是得天之幸了,又哪里能够困着赵澜生生世世,叫他生生世世两难呢。

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澜儿是想叫他一直陪着护着爱着的,甚至为此困扰着。

哈哈哈哈...周显再没有比此刻好心情了,他抱紧了赵澜,“澜儿,朕答应你,咱们生生世世的活着。日后你就是反悔了,朕也会将你锁在身边的。”

赵澜叹了口气戳了戳周显的手臂,“胡说八道,世间哪里有生生世世活着的长生之法。至于轮回转世之说更是缥缈难言,我想是杜撰罢了。唉,你个老匹夫还是好生锻炼身子,叫石少韫多多的为你调养,幸好你当初想法子留下了他,如此才好多陪我几年。”

周显丝毫不气赵澜言语粗鄙,只是慢慢同赵澜五指相扣再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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