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岁已经满头白发的许典此刻一身戎装,即使垂垂老矣,他依旧手持长刀横亘在承德殿门口。
他四周数百城卫所同样手持利刃虎视眈眈。
半年前,病重的圣皇再三思虑之后,竟然重新启用了已经行至暮年的许典,而后将城卫所再次交到他手上。
众人都以为许典已经年老,但半年以来,许典每日每餐用两碗饭一碗肉,更是依旧能开二石弓,当真是老而弥辣。
承德殿外,太子周璩靖领满朝诸公在烈日灼灼之下行跪拜之礼。
咚。
不知何时,有年老者支持不住浑身汗水昏倒在地。自有宦人瞧见后,立刻上去三四个身体强壮一些的内侍将对方抬起送到阴凉处去。
虽有意外之事发生,可周璩靖却仍旧以额头触碰着滚烫的石板地,身躯纹丝不动。
炎热的烈日叫已然叫他浑身汗渍,后背更是被烤的生疼,连呼出的气儿都带了叫喉咙生疼的干燥。
可这一切周璩靖能忍。
他的面色泛着痛苦之色,但内心却冒出一丝渐渐冒出头再也无法隐藏的痛快。昨夜起,圣皇就不好了。
他知道整个神都如今都风声鹤唳,一个月前,圣皇在病重之中疯狂的将庄吉等人家眷、徒弟、传承弟子等人全部关押在一处,可出海为圣皇找寻长生不老药的石少韫等人仍旧迟迟未归。
有人言,这三人因寻不到长生不老药,所以特意遁走海外了。
圣皇听后大怒,当即杀了庄吉家眷过半,将头颅日日悬挂在庄吉等人出海之地。但是没有用,已经出海两年有余的庄吉等人还是没有现身。
圣皇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庄吉等人不是出了意外就是真的遁走了。
即使如此,濒死之下的圣皇还是在十几天前下了旨意,并叫旨意传遍整个大顺。他死之日若不见石少韫等人,果真叫他们家眷等人全部陪葬。
周璩靖回忆这短短半年时日圣皇的疯狂,他此刻无数次期盼着不要出现,石少韫等人千万不要出现!
这世间若有永世之帝皇,那要太子有何用!?
......
承德殿内,已经六十八岁的圣皇早已面容枯槁,有些浑浊的眼神也不大看的清人影了。
“澜儿......”
他慢慢开口,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又轻又极为干涩,如同风干的树皮在粗糙的地面摩擦般嘶哑。
赵澜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对方的额头,闻言立刻抱住他的脖子回应,“我在,圣皇,我一直在你身边。”
圣皇费力侧过头在赵澜嘴角碰了碰,“委屈澜儿了...你累了,好好去休息。寇连进,寇连进...扶侯爷去歇息......”
“圣皇忘了?寇大人五年前就没了。”
圣皇神色有些迷茫,许久才回想起了一般,他神色渐渐狰狞,枯瘦的双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一番后便用了全部的力气抓住了赵澜的手臂。
“朕悔不该相信石少韫等人。”
“澜儿...朕走了,你要如何?朕用了半生的命跟全部心血爱了你,护了你,此刻如何能放心下你,澜儿!!朕应过你,要护你一世百世千世永生永世,朕如何能食言呢。”
赵澜再忍不住,只抱着圣皇肩膀哭的双目通红。
不知过了多久,赵澜只哭的双目极为红肿之时,承德殿外忽传来许典急促之音,“侯爷,方才宫外有一名唤林阿福之人求见。此人言,乃献长生不老药而来。”
赵澜猛的仰起头,几乎不顾礼仪嘶吼出声,“叫他进来!!”
很快,赵澜便见到了林阿福。
据他所言,两年前石少韫等人乘船而出找寻仙山求不老药,后至一仙岛,仙岛无人,岛中却长有一株金色莲花。
石少韫大喜,言此乃仙药,长生不老药炼制终于有望。
后众人在仙岛下船,历时半年,石少韫言药成矣。只一众人返回时竟遇海中大风浪,船只掀翻几乎无人幸免。
他有幸抱得一块木板,后见海面浮出一匣盒便收拢藏于怀中。两日后得幸遇见一艘渔船,辗转漂流终回大顺,此番特来献宝。
“拿来。”
林阿福立时将木匣呈上。
这木匣层层密封,其上刻紫薇云,怕果然是石少韫等人之物。赵澜心下发狠,只抽出殿中悬挂之利剑立时将木匣劈开,里面当真是两粒黑色丹药。
“...圣皇...此药......”
赵澜捏着药丸,面色极为挣扎。只有两粒,竟是不好叫人试药。再来,圣皇也等不起了。
圣皇已到弥留,方才同赵澜说话便是回光返照,这会儿再开不了口,只定定瞧着赵澜,眼中全然是对他的不舍、眷恋与担忧。
赵澜心一恨,便将一粒药丸和水努力叫圣皇吞咽下。
“圣皇,你好生歇息一会儿,醒来时便都好了,日后能陪着我生生世世的。只是我向来折腾你,日后倒是怕你厌烦了。”
圣皇明明没了半点气力,却仍旧很努力轻轻摇了下头,“...不......”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赵澜俯下身,如同往常亲热一般在面颊在他脖子边轻轻蹭动。
圣皇带着几分期盼的笑意慢慢阖上了双目。
赵澜抱着他,一点点感受着圣皇的温度减弱直至消失。他有些迷茫的抬头看了看圣皇的下巴,明明也这般年纪了却如少年时般瘪了瘪嘴,语气抱怨,“你瞧我原先就说过,长生不老药本就是无稽之谈。
还有你明明应了我要一直护着我的,你食言了。你也说过会一直叫我如愿的,如今我叫你起来你又不肯起来,圣皇真是个骗子。罢了罢了,我好累啊,今日便不同你置气了。”
说话间,赵澜也侧身躺在了圣皇一旁,只头枕了他手臂阖眼疲倦睡着了。
那林阿福原还在跪在屋中,此刻见此情景,立时吓的屎尿齐流,不过片刻后,他就叫人拉了出去。
殿外。
圣皇驭龙宾天消息传出,周璩靖心神一阵波动,骤然之下几乎晕厥。只等宦人送上一碗冰水叫他喝了之后他才醒来,大起大落之下,周璩靖方才紧张的几乎要昏死。
死了,活到六十八岁,在君王位九年,皇帝位三十四年的圣皇终于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扯住自己衣袖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日,周璩靖在朝中诸公拥护之下登位,只登位仪式略微延后再办,登位当日改年号正始。
第三日,新帝周璩靖在诸公拥护下为圣皇举行大丧之礼,男子尽数摘发冠,女子去首饰佩戴以示哀痛三日。神都满城素稿,官员品阶之人百日内不得行嫁娶之时,不得听丝竹悦耳之音,三十日内不得宰杀牲畜......
一月后。
赵玉目光冷然的从几个身强体壮的宦人身侧巡视过,她如今鬓角也已有了白发,算是一介老妇了。
可即使如此,这些宦人仍旧叫她瞧的有几分退缩。
“我要见靖儿,他将我囚于此偏殿又是何理呢?”
两日前,周璩靖宣召赵玉。谁知入宫之后,赵玉便被人圈禁在此处偏殿,再不得外出一步。
那几个宦人对视一眼,只牢牢把持门口却不发一语。赵玉气的将方才送来食物尽数扫落于地。这几日送来饭食,她几乎不用,也不敢用。
许久,大约到了申时左右,这关闭了两日的大门终是叫人打开。
“靖儿见过赵姨,实在是靖儿刚刚登位,不得不忙于朝中诸多事宜,难免委屈了您,在此靖儿向您赔罪。”
来人自然是周璩靖,如今他也三十二岁了,蓄了胡须,登位之后再无人能压制他,此刻瞧来行走时也是龙行虎步,样貌堂堂。
待周璩靖落座后,自有宦人送上了不少食物酒水,而后人又尽数退出殿外。
见赵玉满目怒容,周璩靖只自己拿了食箸将饭食都尝了些,“您如今可以放心食用了。”
“你要做什么?阿澜呢?”
周璩靖笑了笑,“我一会儿便要去见一见舅舅,您还是好好吃些饭食,日后这宫中之物就要吃不着了。”
赵玉大惊,“你...你...怎可如此...你可知道阿澜是你的......”
“姑母。”周璩靖猛的压低了声音,目光冷的仿若冬日寒冰,“慎言,您若是糊涂了,靖儿也只能做一回心狠手辣之人了。”
赵玉骤然失神跌坐在地上,周璩靖叫她姑母...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周璩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离开了此处。
赵玉瞧着他的背影神情一时复杂难言,有些难过却也有几分欣慰,赵氏两代君王都不是人君之像,如今到果真出了一个生而有帝王之心之人。
岐阳殿。
赵澜安静的坐于软塌,虽被囚了两日,但他依旧十分安然。
生死之事,他如今已经看淡。
戌时,岐阳殿各处点了宫灯,亮堂堂一片。周璩靖一身帝王常服坐在赵澜身侧,同他安静用着饭食。
待晚食撤下后,周璩靖亲自给赵澜侍奉上一杯热茶。
他仍旧如同往日一般亲近侍奉赵澜,只是赵澜瞧的出来,周璩靖原先眉宇间的小心讨好已经没有了。
“这些时日委屈舅舅了。”
赵澜喝了口热茶,神情平淡,“何时放我出宫?”
“那就要看舅舅如何做了,朕听闻圣皇有明察所耳目遍布天下,可朕登位之后却不见明察所半点踪迹,想来舅舅也不愿朕做个耳聋目瞎之人,叫朝中诸公戏弄吧?另外舅舅也劝劝许大人,他老了,如今还是好生歇息的好。”
赵澜长叹了口气,“我原就打算过些天交给你的,许典手中城卫所,我也会叫他叫还于你的。”
“那就好,这些年想来舅舅也知晓朕过的并不容易。朕自十三岁被圣皇立为国本,做了十九年的太子,这太子之位啊,远比皇帝极位愈发难做,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日都是心惊胆战啊,其中日夜忧心滋味也只有朕自己能体会了。”说话间,周璩靖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见此,赵澜又是一叹。
四五年前,因圣皇年岁愈发大,石少韫等人迟迟炼制不出长生不老丹药,这也就导致圣皇愈发疯狂。除却赵澜外,那几年圣皇急躁暴怒之下杀了不少人。
周璩靖自然愈发不好过,因为好几次圣皇动了要废黜他的心思。最危险一次便是两年前,赵澜仍旧记得圣皇甚至拟好了废黜诏书,而后同他商议此事。
圣皇言周璩靖行事明断,办事聪慧而有度量,心胸阔达而装锦绣山河,如今在朝中名声颇好,全然是一副未来的圣明君主之像。
可正是因为他有圣明君主之像,那在他心中,千万般情谊怕是都不及江山之重的。
圣皇唯恐赵澜日后遭遇不测,所以想改立三皇子周璩甫。
周璩甫当时已经四十有八,精力衰竭的厉害,更主要的是这些年的蹉跎叫他当真泯然众人了。一旦周璩甫登位,说不得他还要同赵澜守望相助,方能抗衡朝中诸公。
可周璩靖做了十几年的太子,早已根基牢固,骤然无错为废黜,其中动荡可想而知。赵澜自然知晓圣皇是为了他才不顾这天下安稳了,可他却不忍圣皇再为他做出如此昏聩之事,便拖延了一二日迟迟下不了决断。
后此事不知为何传了几分消息到周璩靖处,周璩靖在夜寒之时跪于弘昌馆门外,第二日清晨见到赵澜后便哭求他万万救救他,他日后感念赵澜恩德,必将以父之礼侍奉他。
不过那日因后半夜下了雪,生生熬的周璩靖冻坏了膝盖,如今便落了病根,不时会刺痛几分。
赵澜委实怜悯他,最终入宫将圣皇誊写好的废黜诏书烧了。
周璩靖见赵澜瞧着他膝盖有几分出神模样,不由也轻叹了声,“朕熬了这些年,总算是登上了极位。舅舅可知道那时朕得知圣皇要废黜朕,朕心中是如何惶恐。
朕甚至想要叫了门客持剑入宫逼迫圣皇退位,只是想到那早已死去周璩承的下场,朕又心冷了。后来朕去弘昌馆那儿跪了一夜,您可知那一晚有多冷,冷的朕以为朕就要死了,就这么冻死在那儿。”
“往事何必再提,你如今已经是皇帝了。”
“舅舅说的是,舅舅将明察所交予朕之后,朕为舅舅同赵姨想了个好去处。”
“你想叫我同圣皇相聚吗?”
周璩靖叹了口气否认道:“您想哪儿去了,朕所言之地乃是玉华宫。日后舅舅就长住那儿吧,无事宣召不得私回神都。
想来舅舅也明白,圣皇不在了,满朝诸公有多少是想您死的呢?舅舅既然颇为识时务,靖儿也愿意保舅舅一命。”
“...好...那舅舅再求你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叫安儿回南赵去吧,他毕竟过继给了伏大哥。第二件事就是我百年之后,将我同圣皇合葬一处。”
周璩靖面色闪过一丝怪异。
“朕应下了。”
见赵澜不再言语,周璩靖沉思片刻,临走之前忽道:“舅舅你可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神都之中盛传的各种谣言。”
赵澜抬眼看他。
“那些时日朕一刻也不得安眠,唯恐下一刻便是圣皇叫人来捉拿我之人。”
周璩靖又笑了笑,“舅舅您怕是不知道,朕记事极早,还记得六岁那年朕同伏安一起在菱湖望风台那儿玩耍。不小心间朕同伏安一块儿滑入水中,赵姨却当先救我,后才救的伏安。
朕那会儿便十分感激赵姨,只是朕也很疑惑,赵姨向来重视舅舅,对舅舅其他子嗣更是十分疼爱,为何自小对伏安却有些冷淡,原伏安又过继给了伏逸,她应该愈发疼爱才是。
朕想啊想,后来朕想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害怕到了极点,朕担心梦中会有言语叫她人知晓了,故朕娶亲以来从不敢叫人留夜以做陪伴。”
周璩靖见赵澜虽有几分诧异,但神色仍算平静。
“哈哈,果然舅舅也能猜到几分。”说罢,周璩靖忽行大礼参拜赵澜,起身后却神色极其冰冷,“舅舅去往玉华宫后好自为之,若是胡言乱语涉足朝堂,到时还请舅舅不要怪朕的好。”
六日后。
伏安携带家眷哭别赵澜,踏上了回归南赵之路。其余赵澜二女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另外还有三子除一人留于神都外,其余二人尽数陪同赵澜长住玉华宫。
许典交出城卫所兵权,请求新皇陪同赵姬一同长住玉华宫,新皇准许。
二年后。
兴南府这儿气候温暖,住着自是十分舒适的。
这一夜,年已五十的赵澜只觉难得精神大好,又见外头月明星朗,不由披了衣物悄声出了房门。
玉华宫圣皇在时每年都在扩修的,不过如今已经停了。大半地方也少了修缮,自是少了原先的许多富贵之色,毕竟太过耗费银钱同劳役了。
外头风一吹,赵澜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许久才止下。
寻了个亭子坐下,而后支棱了脑袋瞧着不远处的宫柳。这树说是原本死了的,后来焕发新芽很是神异,故有幸叫圣皇赐了名,他出不得玉华宫之后就想法子叫周璩靖把这宫柳给挖来种到此处了。
总归是一棵树罢了,周璩靖到也不为难。
赵澜怔然了许久,后觉身后披着的衣物掉落了几分,方要弯腰去拾取便叫人先捡了重新给他披上。
“许大人,你也睡不着?”
许典瞧着入目的萧瑟之景,凝眉道:“侯爷早些睡吧,你本就病着,不该再吹了冷风的。”
这两年赵澜身体一直不大好,偏生他也不好好吃药。只是许典见他时而浮现忧伤之情,竟是不忍再劝他。
另外给赵澜瞧病的太医医术也不大好,只是新皇对赵澜之病并不大关心,虽不曾苛待却也说不上有意上心,不过随他去罢了。
“前些时日病的昏沉,睡了许久,今夜难得精神。”
闻言,许典却面目一下绷紧,双目竟然泛出了几分红意。
许久,许典忽道:“我小时父亲早亡,母亲曾以贩卖草履为生。只是后来母亲也死了,我没了亲人就各处讨饭吃。侯爷怕是不知,我还去过南赵,当时饿的倒在路边,是一个看着极富贵的小孩儿路过时给了我一块软糕救了我。”
不见赵澜回应,许典低头瞧了瞧,却是见赵澜伏在一侧似有些睡着了。
“侯爷,我扶你回房?”
赵澜从鼻腔中哼了声,这般年纪却如同年少时撒娇般呓语,“不要......”
“好。”许典叹了口气,将衣物在赵澜身上披好,缓缓转身离去了。
两年时日的陪伴,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赵澜忽然抽了抽鼻子,闭着双目轻声的哭着,“伏大哥,老师,你们别怪我了,我好难受的。”
天明时分,赵澜叫清晨的阳光刺的睁开了几分眼皮。
他虚着眼笑了笑,而后缓缓从怀中拿出了当日剩下的那一粒所谓不老药。他现在活的一点也不痛快,再也没有人会护着他为了做尽了昏聩事还不后悔的傻子了。
他坚持不下去了。
“真难吃,石少韫老道果然是个骗子。”赵澜噎的难受,然后趴回了位置上。睡意重新笼罩他,赵澜撇了撇嘴,迷糊着他好像看到了十五六岁的自己。
“那就劳烦伯伯你搭个梯子也爬上来,咱们在墙头说话便是。”
那会儿发生了什么...嗯...想起来了...赵澜渐渐浮出了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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