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更是宋婉华倾心所爱宁死也要保护的人。
在法国的时候,是他们宽容的接纳了她的孤寂无依,虽然因为宋婉华的事情她不是没有怨恨过他,可她心底其实也知道,或许,该怪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动荡的时局与年月。
牟允恩身边那女子因着多年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也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略带了些焦虑的小声与他耳语,“情况有些不对。”
而牟允恩,虽是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却也一派坦然,不惊不惧,静静的看着亦笙。
而亦笙却是默默看着那女子的举动,然后慢慢做了个深呼吸,强自放下所有的挣扎矛盾,也刻意忽略阵阵上涌的罪恶感与内疚,她的眼中,现出些许决绝神色,终是避了开去,不肯再看牟允恩,不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动作。
是的,她不能忘记,眼前这人,同样也是自己丈夫如今的政敌,不管他们之间孰是孰非,她永远都只会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后,只要能帮到他,只要能让他安好,那么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去阻止。
不一会儿,几个持枪的卫兵便鱼贯而入,跟在他们身后的薄聿铮面色沉敛,走入客厅,稳稳的护在了妻子的身前,然后暗自禁戒着对面那两人任何可能会有的动作。
“亦笙,你先回房。”他淡淡面向牟允恩,却是对着妻子开了口。
亦笙看了一眼客厅当中的警卫,俱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牟允恩,他身边的那女子已经面色大变,而他却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甚至微微笑了下,“薄将军,久仰大名,终于有幸得见。”
亦笙微抿了下唇,终是一低眼,然后转身,一言不发的上楼,一次也没有回头。
“牟先生此次到访,真是出人意料。”
薄聿铮的声音拉回了他一直注视那抹背影的视线,牟允恩微笑了下,“我来拜会一下旧日同窗,如果有可能,也想和薄将军交一个朋友。”
薄聿铮一双眼睛敛得极深,语气亦是清淡,“贵我双方如今势同水火,牟先生何来朋友一说?”
牟允恩摇了下头,“与我党势同水火的只是贵党中的少数***分子,凡是主张枪口对外,共御外辱的,都是我们的朋友。”
牟允恩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语意坚定,“薄将军,东北、上海……寸寸焦土,日本又再扶植傀儡政权‘伪满洲国’,虎狼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我们不能再用自相残杀的手段来耗损民族的元气了!如今国难当头,还有什么恩怨,是不可冰释?又有什么政见,是不可牺牲的?我党素知将军大义,此次上海一役,将军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人钦佩,相信将军会听到国家与人民的呼声,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薄聿铮的语气当中依旧不便喜怒,“正确的选择,牟先生是让我通共?既然没有政见不可牺牲,贵党何不放弃你们的主张,以尽早达成共御外辱的局面?”
牟允恩回答得直截了当,“孟子曾有云,‘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如今外敌进犯,在我看来,为排除异己,罔顾国脉民声,勇于内战而怯外敌的人不配做这个国家的领袖,没有什么比挽救国势更为重要!”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听说过你们所提的口号的,‘反蒋抗日’,可你们想过没有,他毕竟是这个国家的领袖,至少现阶段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声望和影响力能超过或者取代他。你们就不担心他一垮台,中央权威不复,这个国家更要乱成一盘散沙,到那时就更没有力量去抗日救亡了?”
牟允恩闻言,略带谨慎的开口道:“如果贵党领袖能够毅然抛弃过去之错误方针,恢复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停止围剿,枪口对外,我党自然极愿联合一致,共同担负抗日救亡之责任——这也是我此次冒险来见将军的原因。”
薄聿铮笑了一笑,“牟先生也知道此行冒险,却仍执意前来,就不担心有去无回,又或者是被我扣下,以向贵党交换更为丰厚的回报?”
牟允恩闻言,却是坦然开口:“首先,我党领导都相信将军大义,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退一步说,我此次是以个人名义前来探望同窗,薄将军所说的丰厚回报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今天回不去,那我党同志便不会再对将军抱有幻想,往后开展起工作来也可不必顾忌。而如果我们赌赢了,那便是国家的大利。允恩一条命,权当试金石,我认为很值得。”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还有一点,却没有说出来。
当日组织之所以同意他的行动,也是考虑到了他与亦笙的同窗之谊,料着他在安全上能够多得到一层保障。
他不由得想起了她方才离去时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早该知道的,也不是没想到,她自然是只会站在自己丈夫身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抑制不住的,略微黯然。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黯然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于是强自振作了下,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又对薄聿铮道:“可是,不管薄将军最终怎样抉择,我都希望将军能记住一点——”
他顿了顿,直视薄聿铮,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国难当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他那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偌大的客厅当中一时无声,就连那些持枪的警卫们面上亦是现出了深深的动容,那手虽因着纪律与责任仍是握在枪上,却是无一例外的,全都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压抑,还是激动。
薄聿铮静了片刻,才再开口,“既然牟先生此次是以个人身份探望同窗,看在内子的面子上,我不便为难,这就请先生自便吧,恕不远送。”
牟允恩亦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道了一声多谢,便告辞离去。
一直到走出了薄公馆大门,到了安全地界,那与他同行的女子带了些埋怨的开口轻问:“允恩同志,他都还没有明确表态,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牟允恩道:“你觉得,他放我们离开,还不算表态吗?”
“也对,可,他或许也只是因为薄夫人的关系所以才……”那女子说着,话锋一转,声音也略微低了一些,“不过说实话,有一阵子,特别是看到薄夫人上楼以后,我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
牟允恩没有说话,而那女子又再度叹了口气,“可是,薄仲霆的态度这样含糊,往后……”
“含糊?”牟允恩笑了笑,“他的态度都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动摇改变,我们这一次来其实于他意义也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