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作者:二月河

秦凤梧被带了进来,他身上青布长衫已被雨水湿诱,头发也抿得紧贴在头上,发辫梢儿微微向下滴水,白晳清瘦的面孔显得很平静,进了门也不行礼,揉着刚才被拧疼了的胳膊打量着屋里几个人,良久才对张兴仁道:“学台大人,您衙门口张了告示,要拿我。我是刚知道的,特地来投案,请大人发落。”说完,瞟了田文镜一眼,面向张兴仁一提袍角从容长跪在地。

“就你一个?”田文镜不知怎的,自觉有些狼狈,随着众人落座,咬着牙问道,“这么小个臭虫,就顶起卧单了?你的同谋呢?”

“晚生没有同谋。”

“那个张熙呢?”

“张熙不是同谋。”秦凤梧不屑地看了看田文镜,“我立心要罢考,作一件震动天下、惊醒后世的大事。从策划筹谋到串连秀才,领头静坐,都是我一人所为。张熙不是本省人,和我气味投缘,帮忙跑跑腿而已。他已经离了开封。”

田文镜见他一兜儿揽了,也很佩服他的胆量,盯着又问道:“他既无罪,为什么畏罪逃跑?”

“你是田制台吧?”秦凤梧冷笑一声,说道,“我现在还没革掉生员功名,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你要审我?”

按清制举人秀才犯案,不经学台衙门革去功名,地方官无权拿审,田文镜被他顶得倒噎气,咬紧了牙盯着张兴仁。张兴仁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无可奈何暗咽了一口气,厉声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如此狂妄?回制台的话!”

“那好,我就实说。”秦凤梧道,“因为田制台是天字第一号的不讲理刻薄成性的人。张熙受我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匹夫无罪畏刑,所以跑了。”看着众人愕然惊讶的神色,秦凤梧接着侃侃而言:“田制台太爱滥杀无辜了。看看他判断的几个案子就知道,只是沾边儿入案,只有重判的,没有轻恕的。晁刘氏一案,杀了多少人?葫芦庙白衣庵和尚尼姑为首的活活烧死,为从的格杀勿论!内黄县令贪赎一案,正犯斩立决,归德府六十余名府县和未入流官人牵人人连人,罢了个干干净净——难道里头一个好人也没有?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田制台——这样的行为心田,就是无罪,谁肯往案子里卷?”

弘历年纪虽然不大,但十三岁之后屡屡奉旨巡视数省,见过不少大吏审讯江洋大盗,其中也不乏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刑场大骂贪官污吏,但那都是就案说案,语言粗率不堪。秦凤梧以一介书生率众罢考,毅然投案,当面指斥田文镜为政之非,侃侃直陈毫无畏惧,见识不全对,这份胆识极为罕见。他稳稳坐着,目光灼灼盯着秦凤梧,心里盘算着如何救他。柯英和张兴仁只觉得秦凤梧的话句句都是自己想说又不能说不敢说的,越听越是解气、痛快。

“你说得真痛快。我佩服你的胆子。”田文镜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头也阵阵发晕,听到后来,只看见秦凤梧一张模糊面孔,已不知他都说些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用喑哑沉闷的语气说道,“好一张利口!田文镜岂不是应该投畀豺虎的巨奸大恶了么?汉继先秦,以宽刑法,诸富治蜀,以猛为政,我不妄攀,但可类比。河南民风刁顽,痞癞之徒悯不畏官而惧刑戮,就是因为从前太宽纵了。所以我不能不冒残苛寡情的名声从严治豫。你身为生员且是洛阳名士,胆大妄为,辄敢于煌煌太平之世邪言惑众扰乱国家抡才大典,肆口侮蔑朝廷大吏,自首虽有宽典,恐怕不及于你!兴仁公,这样的人还要留在斯文队伍里么?”

张兴仁被他当面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学政衙门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张熙也是一样,已行文四川,照例除名。后生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了臬司衙门,好生悔过认罪。你是投案自首的,援例宽贷,还有一线生机。”

秦凤梧绷紧了嘴,傲然昂起头来,一声也不言语:田文镜憋着一肚子气摆了摆手,李宏升已带了两个衙役进来,秦凤梧揉了揉跪得发木的腿,冷漠地扫视众人一眼,跟着李宏升踽踽去了。

“就这样吧,天快要亮了。”弘历心里突然一阵别扭,站起身来想打呵欠,又止住了,“按文镜的处置办理,下海捕文书拿那个张熙。其余与考生员,凡静坐过的一律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去看看黄河堤岸,各写一份谢罪折子递进去。从此不要再与田文镜过不去,听不听是你们的事。这个秦凤梧,文镜可以另外具一份折子奏进去。人,让我带回京去。”说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几个人退出去,弘历仍毫无睡意,只觉得身上燥热,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默然踱出堂房,站在檐下,任冷风凉雨吹洒到身上,飘落到脖子里的细雨反而使他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雨幕远处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鸡鸣,一切又沉沦进黑暗之中。

“今天谁也不见。”弘历对随在身边的邢建业说道,“明天一早就走,河南这地方太糟心,太没意思了。”

弘历第二天四更起身便离开了开封城。为了不惊动城中文武官员,将十几篓茶叶和走骡等一应物品都留在了驿馆。由俞鸿图出面至臬司衙门将秦凤梧从牢中提出来,弘历只带了刘统勋和温刘氏、嫣红、英英、由邢家兄弟护送连带看管秦凤梧,无声无嗅出了城北门。又沿堤向下游行了二里许地,见一带河面宽阔,渡口上只有两三条船,桥板旁边的沙滩上孤零零架着两间板房。此时天阴得很重,东方些微带了一点曦光,细得雾一样的雨尚在飘落,岸边稀落的麦田在风中不安地摆动着沉重的身躯。放眼北望,黑沉沉的河面蒙在霾云一样的霰雨中无涯无际,怪啸着直泻而下,漫漫荡荡消失在混沌不清的远方。弘历见刘统勋望着河面只是沉吟,笑道:“迟疑什么?快去叫门,过了河寻个店铺,我们还没吃饭呢!”秦凤梧规规矩矩站在邢建忠身边,也在眺望茫茫四野,不言声从袖子里取出三枚铜钱放在手里合掌摇了几下,抛在沙滩上。

“老实点!”邢建忠道,“你捣什么鬼?”秦凤梧没有理会他,蹲下身子看了看,失声叫道:“大人!现在不能过河!”

正要去敲门的刘统勋吓了一跳,踅回身来看时,只见三枚铜钱两反一正落在沙窝里,因道:“这是讼卦!——四爷,我看这天色不好,水势凶险,不急着过河,再等一个时辰,天亮定了再过河,成么?”

“‘讼’卦?”弘历也转身过来看了看,又打量一眼秦凤梧,说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讼’卦。为兵凶战危求卦,得凶反吉,懂么?这卦中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所以吓住了你们。但卦象还说过‘天与水违行’,我们作事能忘了‘天’道么?”秦凤梧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阔哥儿一样的少年如此博学。但明明是凶卦偏要强释为吉,心里自然不服,因道:“生员是个人犯,淹死与刀杀无非都是个不吉。其解中明明说‘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非要这么说,我只好听命。”“你这句话还略有道理。”弘历一来肚中饥饿,二来也怕天亮,田文镜必然知道自己已经离汴,又来许多搅扰,一笑说道:“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这么大的船,艄公住在岸边,有家有户,不定歹人,过这条河有什么为难处?我南下金陵,扬子江的风涛比这要大一倍,也是凌晨过的江,有什么不吉处。”

他们在外边大声说话,早已惊动了板房里的船夫。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咳呛着,揉着眼出来,冲西边板房喊道:“阿二阿三,有客人摆渡了,还要挺尸么?天阴着,不然早就大亮了——老婆子,把夜来剩饭热热我们吃点就上艄了!”便听东板屋一个老女人声气答应一声,一阵柴禾响,已冒出炊烟。两个儿子扣着钮子也推门出来,到船上起锚。一阵铁器相撞声风箱声和老头子的咳嗽声,给这阴沉可怕的凌晨带来不少活气。刘统勋上前对那老艄公说道:“老人家,我们要过河,这天儿成么——怎么这渡口只有你一家?”

“上游修了新渡口,客人多,都迁过去了。”老艄公接过老婆子送过的一大碗热面条,向嘴里胡乱挑着,满是眵目糊的眼看了看渡口,说道:“这边呢,还有几条船,都在对岸,早起儿进城人多,这边没生意——这天儿怎么了?只要不是河汛涨大水,下猛雨也照样过人!”说话间阿二阿三也已吃完饭,扯着衣襟擦着嘴不言声去河边解缆。刘统勋打量他的两个儿,都体魄剽悍身材魁梧,只是阴沉得像哑巴一样,心里觉得不妥,但见弘历已经挪步上桥板登船,只好和众人跟上来。那老人把舵,阿二阿三各人手持一根长篙,在料峭的晨风中冉冉走帆,“哟——嗬——”一声长号,双篙点岸,大船一荡,悠悠地离了岸。

船很大,分着前后舱和舱底。弘历和温家的、嫣红、英英坐在后舱,刘统勋和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坐在前舱,十个人乘坐还显得很宽敞空落。弘历原本心情颇好的,见刘统勋几个人面色紧张得苍白,手都攥得出水来,僵坐在前舱惶然顾盼,众人都沉闷得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由扫兴。此时隔舷窗外眺,苍苍茫茫天水相连,远近水面白浪翻涌黄水逆沸,片帆只影皆无,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把单调而又枯燥的咯吱响动。约一刻时辰,南岸也消失在混茫水色之中。弘历被潮湿的河风一吹,身上激灵一个寒颤,陡地升起一种不吉祥的感觉:我怎么忘掉妙手空空那首诗了?!万一船至中流有个闪失,谁来救护?万一上了贼船……他一阵心慌,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定神看时,外舱依旧寂然无声,里舱三个女人倒似心情平静。嫣红手里拿着用竹圈绷得紧紧的一块生白布,用一根一根不同的丝线专心致志地抽空绣针。英英还不脱孩提之气,手心手背翻来覆去抛着抓弄一把铜钱。温家的神色安详,一会儿张望船外景致,一会儿含笑看着两个丫头。弘历思绪一转,打量着她们又想,这两个孩子也算长得可人意儿了,就是这个温家的,退回十五年,也算标致人物儿呢!想着,笑道:“你们才来,驿馆里侍候的人手多,也没使唤着你们。过河再往前走,我的起居可要靠你们照应了。”“爷这会子恐怕就要靠我们了。”温家的微笑道,“那个囚犯书生的卦真灵。爷,咱们上了贼船了!”

弘历身上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双腿一软又坐了下去,惊慌地向外看看,阿二阿三仍在船头东一篙西一篙地乱点,摇舵声音也无异样,不禁失笑,说道:“你要吓死我么?秦凤梧要真有这个能耐,怎么不算算自己,就落到这个地步?”外舱秦凤梧听见弘历这话,忍不住回嘴说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知命不履于险地。即使平安过河,我的劝说也不错,不利于涉大川偏要涉就是违命。我一片好心肠半点歹意也没有,先得罪于田制台,后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也!”刘统勋见秦凤梧如此狂放大胆,正要张口呵斥,和弘历挨身坐着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捏过一包绣花针,口中道:“我这就让爷瞧个热闹——”一头说,手指卡在底舱板缝里,略一用力,那底舱板“嘎”地一声大响,已被她揭起一块。

“娘的个脚,听壁角贼!”温家的一边骂,右手一挥,十几根绣花针脱手激射而出,口中兀自道:“钉瞎你们狗眼!”弘历正惊怔,便听舱底“妈呀”一声惨叫,似乎是两个人的声气。大约真的是被打瞎了眼睛,只听一阵急促的跺脚声,一个破锣嗓子吼声大叫:“黄水怪!失风啦!快他妈救我们!”

几乎同时,这条大船失了控。此地正当黄河中流,大船像断了线的风筝左一晃右一摆,飘飘摇摇顺流直下。邢建忠一把将秦凤梧搡进内舱,自己守了舱门。邢建业邢建敏邢建义三个人早拔刀在手一拥而出,只见那老艄公威风凛凛手持大板刀,钉子似地稳站在船头,已经扯去了胡须,竟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大汉!

“动手!”老艄公大喝一声,“上我黄水怪船者有死无生!阿二阿三对付那个小白脸,这三个货我包了!”

阿二阿三答应一声,在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胳膊粗的篙头,还安着一尺来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目光一会意,一个望着舱窗里的嫣红和英英,一个盯死了温家的和弘历,隔着竹板从船尾猛地平扎进来,竟似要把内舱几个人蚱蜢一样连穿而过。只听“嘎啦”一声爆裂响声,阿三的竹篙从后舱直穿而过,竟透出前舱。秦凤梧紧挨舱门站着,左手上已着了利刃,觉得粘乎乎的,抬手看时,已是肉血模糊,顿时晕了过去。弘历见阿二阿三来势不善,情急之间,双手扳了舱顶横木,也不知哪来的气力,身子一翻,已紧贴在舱顶。阿二的一根篙钢刺头只扎进了一尺来长,却被温家的一只手紧紧攥住。阿二一扎不中,往外抽篙时,却哪里抽得动?阿二又气又急又奇怪,呜哩哇啦乱叫。弘历这才知道他原是个哑巴,看嫣红和英英时,都是纤毫无伤。也不知她们用什么身法躲过了方才那凶恶无伦的一扎。温家的一闪眼见弘历腰间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说声“借爷的刀”,已是掣在手中,一甩手隔窗飞掷出去,阿二松手弃篙忙不迭躲时,哪里还来得及?那刀飞如疾电,正正扎在眉心当中穿脑而过,阿二“唿嗵”一声,麦个子似仰面倒在舱板上,眼见是不治了。温家的大喜,说道:“四爷这刀真好,赏了老婆子吧?”

“好,赏你!”弘历大声道,“那是红毛国贡的,削铁如泥呢!”话没说完,见阿三端篙红着眼又刺过来,疾忙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温家的已伸左手攥住敌人武器,平身向后窗一跃,已跳到后舱外船尾舱板上。

船头黄水怪和邢家三兄弟早已交上了手,以三对一,堪堪打成平手,但那黄水怪船上生涯,在滴溜溜盘旋乱转的船上进退如意,三兄弟禁不住船身摇晃,时而被摆得脚步踉跄,时而将身子送往黄水怪刀下,七十余合下来,三兄弟臂上都被削伤。因怕黄水怪进舱伤了弘历,都打走了主意,守在舱口宁死不退半步。黄水怪虽渐渐占了上风,无奈这三个抱的是必死之心,招招进击,都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杀着,不禁心中焦躁,一边挥刀劈砍,一边高声叫:“阿三,了事没有?”却听阿三在后边应答:“贼婆子厉害,老二死了!”

“跳水凿船!”黄水怪大叫一声,一返身便跳进惊涛骇浪之中。船尾的阿三也弃了篙,看了看倒在船尾的阿二尸身,仰天惨笑一声也投水而下。

船上已没了敌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弘历身边,秦凤梧捂着受伤的手刚说了句“我说的‘不利于涉大川’,老爷们偏不——”“信”字没出口,脸上已挨了邢建义老大一个耳光,邢建义骂道:“都是你这臭书生晦气嘴说的了!你他妈非死到你这张嘴上不可!”

“不许吵,现在是同舟共济!”弘历此时又惊又急又光火,怒喝一声,“你们看看外边!”

众人这才留心,船已飘到一条大河与黄河交汇口。此地水面更是宽阔,浩浩渺渺两岸都模模糊糊,新注进的清水与黄水激荡着,掀起六七尺高的浪,巨大的涡流像风中纸鹞一样盘旋徘徊,时而被托起老高,时而又落到浪谷底下。眼见就要翻船,温家的急叫“快落帆”!话音未落,嫣红一跃出舱,用刀将绳索轻轻一搪,那大帆“哗”地一声落了下来,船体立觉平稳。众人不禁惊讶:船体摆晃得这样,这个小毛丫头竟有这样手段,轻而易举地就放下了帆!目瞪口呆间,只见嫣红飞速回身,操起阿二的竹篙,直插河底猛力撑持,那竹篙弯得像弓一样,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船,慢慢地离开了旋涡,豁然间已趋平稳——已是离了险地。她却并不急着回舱,“哗啦”一声放下铁锚,说声“好啦”,娉娉婷婷回到舱里,看了看天色,说道:“咱们飘下来足有五十里。天快午时了,快商议办法!”此刻众人早已呆了。

“这条河是惠济河。”刘统勋和弘历一齐出舱,指着南边河口说道,“再往东二十里,就进了安徽境。奴才想,不如顺流而下,前边渡口水势略平稳些,不拘哪边靠岸,叫地方上送我们过河。”温家的说道:“船上有篙有舵,就从这儿过河。河北边是封丘地面,靠岸有个索象镇,也能歇脚打尖,七八里水面,说话就过去了。”秦凤梧道:“那个贼说要凿船,也不可不防。”温家的笑道:“像这样的险地,龙王也不敢往下潜。再说的,他是图财害命,怎么舍得凿船——这条船不值五六百两银子么?”秦凤梧道:“也许是图财害命,害不死恐怕又要杀人灭口呢!”

一语提醒了弘历,忙吩咐道:“打开舱板,下边还有两个贼呢!”温家的笑道:“他们中了我的散魂针,还能活到现在?”说着随手揭开两块舱板。弘历向里看时,只见两具尸体蜷缩得大虾一般,死鱼样的眼暴出,口鼻流血一动不动。弘历不禁心下骇然,盯着温家的和嫣红,许久才问道:“你们是剑侠?真看不出竟是红线女一流人物!”“我们算什么剑侠!”温家的扑哧一笑,“爷没见过我们老爷子的本事呢!李制台对我们家有大恩,老爷子派我们听李制台支使的。爷甭疑到别的上头去。”众人正说话,英英眼尖,指着上游说道:

“这贼是一窝子!那黄水怪带着人追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向外望去,果然见一大一小两只船都鼓着帆逼近过来。小船船头坐着阿三,还有五六个水鬼,大船上足有二十个人,黄水怪赤膊站在船头,一手提着大板刀,一手遥指弘历等人,大声叫喊:“就是这起子羔儿坏了羊圈,下水凿沉了它,一个也不要走了!”那阿三喊声“下水!”几个水鬼青蛙般都潜了下去。弘历不禁心里叫苦,想不到一念之差惹出这么大祸来,此番性命休矣!环顾众人,惨笑道:“悔不听秦凤梧的话,致有今日下场。你们谁会水,自己逃命去吧!”

“嫣红下水!”温家的此时却十分镇静,一边脱外边大衣裳,冷笑道,“看是洪泽仙厉害,还是黄河鬼厉害!——你们在上头防着大船来攻!”说罢与嫣红目光一会意,二人一同无声无息钻跳入河。弘历刘统勋眼睛瞪得一眨不眨凝视着水面,只见逆波翻涌浊流如粥,什么也看不见。稍一移时,近船丈余一股红水泛上,正不知是谁受伤,一个黑衣水鬼已经浮尸上来。稍一移目,上流又泻下一缕血水,一个水鬼伸头换气,气没换完“哇”地一声大叫,死鱼一样飘了起来。眼错不见,一个水鬼手拽锚索正在透气,大约屁股上被扎一刀,惨叫一声也飘了下去。众人惊喜间,一个水鬼探身出水,双手张着,踩水向贼船逃去,一边逃一边大叫:“水底下不成事,贼婆子厉害,快,快——”像被人在水下猛地一拉,他也沉了下去……温家的踩着水回船,恰嫣红也从后尾爬上来,一手里握着匕首,一手拧着满是泥沙的湿发,对温家的道:“都了帐了。我这里叫人扫了一凿——”她指了指胁下,“船底下这东西了得,百忙中还凿下一块板来,得赶紧堵住!”

不到半个时辰的水下恶战,敌我双方都看怔了,直到贼人水鬼悉数被歼,黄水怪才醒过神来,在船头跳脚号啕:“给我杀了这些王八蛋!我的好孩儿们喽……我半辈子的心血呀……”眼见大船驶近,众人心情紧张起来。弘历把邢家兄弟等人叫到跟前,铁青着脸说道:“这些水匪不像是一路人马,像是有人纠集起来有意加害我的。他们没有行务历练,要是刚才上下同时动手,我们更难应付……我们只有边战边走,你们要好生出力,天幸脱得此难,我必报此大仇。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活着的人要面见皇阿玛,原原本本把我这话奏知他老人家……”想起在北京的雍正和母后,弘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角已迸出泪花。又转脸对秦凤梧道:“我就是当今驾前四阿哥,宝亲王弘历。和你缘分到这地步,我赦了你。舱底已经漏水,你不能动武,去堵漏去吧!”

秦凤梧满眼是泪,叩头说一声,“我跟定了爷!”爬起身跑进了后舱。温家的起锚鼓帆,摇着舵缓缓行驶。敌船因为完好无损,又有人撑篙,来得飞快,已经逼到十余丈远近。船上贼人一阵阵起哄:

“看这几只羊羔子逃天边去!”

“看哪!三个女的!”

“我要那个穿红衣裳的!”

“那个小的归我!”

“老有老的滋味,掌舵那婆娘我包了!”

哄笑声中“砰”地一声,两条船已经猛撞了一下。弘历和刘统勋手里握着刀,都被颠得跌倒在舱门口,对面舱上几个彪形大汉却带着劲风一跃上船。弘历大喝一声“上!”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往前冲。

“四爷,”坐在舱门口的英英忽然说道,“我来对付他们!他们人多,这么打要吃亏的!”一边说,将手中抓子儿玩耍的一把铜哥儿劈面甩了过去,那四个人立脚未稳,已各自中了一镖,三个人仰面倒栽进水里,只有一个略一趔趄,挥刀大叫“快跟上来!”挺刀便去刺温家的。

“好,你比他们结实!”英英笑着手一扬,“再补个钱儿?”一枚铜哥儿激射出去,正中那人太阳穴,那人哼也没哼便栽进水里。英英见两船离得略远一点,索性提着那串小钱到船头温家的身边,瞧着敌船近一点便是一把铜钱,喊声“布施你们”!便打过去,敌船伤了五六个人后,谁也不敢再伸头,偌大一只船面上,竟被她打得人影儿不见。弘历看得呵呵大笑,拍手道:“今日大开眼界!”忽然见她停了手,为难地看了一眼温家的,说道:“妈妈,没钱了。”

对面黄水怪忽然大叫一声:“贼妮子没钱玩了,快撑船,靠上去!”弘历见敌势嚣张,不禁又复着忙。刘统勋一眼见弘历给雍正和三阿哥五阿哥买的云子儿扎成箱子码在前舱,忙问英英:“围棋子儿成不成?”崩断纸绳,立刻取出一盒。“成!将就着用,快拿!”英英急说一句,棋子儿已经送到手里,见一个贼在船帮上一伸头,照脸就飞过一枚,只听“咕咚”一声,显见敌人已中镖倒地,英英高兴地对温家的说道:“妈妈,这种围棋子儿比铜钱还趁手好使!”抓了几个挥手隔船打出去,那些棋子儿成一字形都嵌进对面船舱木板上,英英得意地大声喊道:“都摸摸自己的猪脑袋,觉得比这木板硬些的,就过来尝姑奶的黑枣儿!”

对面船上人大约被英英这一手镇住了,好一阵沉默。一个中年人声气刁声恶气说道:“妈的个屎,你死了七个,我他妈伤了十几个呢!巴巴地请我来吃板钉席,这生意做不成了——下锚转舵,送爷们回去!”话音一落,那船上咣啷啷一阵响,已经定住了。弘历此时方惊魂初定。却见秦凤梧一身泥水从舱中出来,揩着满脸泥浆,说道:“两个死尸太碍事,好容易才用棉袄把洞塞住了。”

“唔。”弘历咕哝了一声,迈着迟钝的步子进了舱房,靠窗坐下。此时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又饥又渴,浑身软瘫得一点气力也无。温家的和邢家兄弟忍着累饿,把吃奶的力都用出来努力撑船,看看那贼船渐渐远了,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中。弘历陡然又想起妙手空空那首诗,“鹡鸰原”三字闪电一般划过脑海——果然是老三要加害于我,那说不定这一路还要有凶险。李卫召的那个吴瞎子又如何能寻到自己?凭这几个人保护能平安返京么?他的心绪一时又糟又乱,加上饿得心慌,手脚都颤得有点不听使唤。想睡又睡不着,半躺着叫了刘统勋和秦凤梧进来,却又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今日之险,毕生难忘。你们说,前边的道儿好走么?”

“难说。”刘统勋的声音干燥得像劈柴,“我看这些贼不像是为财谋命,像是预备得停当等着我们似的。”秦凤梧点点头,问道:“晓得千岁爷禀性习惯的人多么?这些人这么锲而不舍地追杀爷,不图财又图的什么?”

弘历冷峻地一笑,说道:“大约图的比财更大的物事吧!”“难说。”刘统勋舔了舔嘴唇,“弘时”这个名字今天不知几次从心里闪过,但这个念头只敢闪一闪,他仍不敢启齿明言。嗫嚅了许久,才说道:“也许有人不乐意我们君臣平安走路。这样的太平年景,仓猝之间能买通几路贼盗截杀我们,得要多大财力——也真舍得下功夫?”

弘历闭着眼养神,忽然问秦凤梧道:“‘讼’卦,嗯。这一节《易》还讲‘讼,元吉,以中正也。’是么?”

“是。”秦凤梧一躬身应声答道,“‘食旧德,从上吉也’也是象里说的。我的解说原来偏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