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作者:priest

    殷沛的眼睛红了,然而红得不透,不是普通人受到侮辱时那种从眼珠到眼眶的红法。

    他薄薄的一层眼皮好像铜铁铸就,再汹涌的七情六欲也能给挡在后面,将他冲目欲出的血色牢牢地缩在眼球里。

    人的血是不能凝滞不动的,凝滞在哪,就会凉在哪,变成蛇的血、蝎的血。

    花掌柜嘴上说了不管他,却还是在时刻留神殷沛,预备着他一有异样,就给直接打晕。

    然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多虑了。

    青龙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当中含着劲力,尖刀似的直往人耳朵里捅,无人回应,他反而越说越有趣味,嘴里说出来的不全是污言秽语,还夹杂着不少自以为妙趣横生的描述,不管别人怎么样,吴楚楚却是先受不了了。

    一方面是那大鲶鱼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一方面是此情此景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华容的事。

    那时候她也是只能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听着仇天玑在外面践踏她亲人的尸首,编排她的父母,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息。

    而那大鲶鱼还不是完全的喋喋不休,随着他的话音,那不祥的铜锣再次响了起来。

    “咣”一声,身体弱些的纪云沉和吴楚楚脸色顿时都难看了起来,连周翡都被那声音震得有些恶心。

    铜锣声比方才更近了!

    谢允低声道:“不妙,花掌柜,我听人说,青龙主座下有一批‘敲锣人’,能在黑灯瞎火中靠三更锣的回音判断前面有什么,要是这样,那些死胡同、有机关的地方,他们不用亲自进去试探就能及时退出来,这密道恐怕困不住他们多久。”

    花掌柜显然也料到了,面色顿时不太好看。

    谢允飞快地问道:“照这样下去,他们多长时间会找到我们?”

    花掌柜没回答,但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谢允皱着眉想了想,转身便要只身往外走去。

    周翡立刻便要跟上:“干什么去?”

    “我出去探一探,要是外面暂时安全,咱们就先从这密道里撤出去。”谢允抬手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十八寨我都探得,衡山也不在话下,你在这等着,万一那群活人死人山的杂碎找过来,花掌柜一个人容易顾此失彼。”

    说完,他便飞快地往外走去,人影几乎是原地闪了几下,立刻便不见了——眼神不好的大概还得以为他是土遁了!

    周翡一伸手没拉住他,转眼一看这周遭老弱病残,又不敢随便走开。她原地想了想,便转向花掌柜,问道:“前辈,既然是铜锣探路,我有个主意,我看进来时候那一段路又窄弯又多,此地也还有些石头,您觉得这样成不成,不管外面安全不安全,咱们先从耳室里退出去,躲进窄路里,将窄路用石头封上几层,假装是个死胡同?”

    花掌柜也不知道三更锣究竟是个什么道理,能不能分辨出真正的死胡同和临时抱佛脚堆的,可惜别无他法,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点头道:“可以试试。”

    花掌柜是个利索人,先抓过殷沛,三下五除二将他绑了个结结实实,扔在一边,随后自己去那细窄的小通道里查看。周翡正要跟上,一直在旁边装死的纪云沉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压住了周翡手上那把中看不中用的佩剑,几不可闻地轻声问道:“姑娘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翡眉尖一挑,因为看他那黏黏糊糊劲儿很费劲,所以不十分有耐心地道:“有话就说。”

    纪云沉静静地盯着自己的脚背片刻,漫长而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中,青龙主大概是说腻了,将这喋喋不休的重任交给了某个手下,字字句句都从他身边滑过,把整个衡山都泡在了一泊无耻里。

    纪云沉闭了一下眼,对周翡说道:“此人当杀。”

    周翡一愣,难得跟他英雄所见略同一回。

    纪云沉略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少女——大眼睛尖下巴,模样长得很齐整,看她的面貌,眼下还不能说是完全长开,再过上个三五年,大概真能长成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身形修长而有些单薄,手掌也不厚实,这样一个女孩要是换成别人来教,说不定会将她送上峨眉,选尖刺、长鞭之类省力机巧的兵刃,或是干脆练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只要轻功过得去,也能防身。

    不知道家里长辈怎么想的,偏偏给她使刀,还偏偏传了破雪刀给她。

    纪云沉突然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出身和模样的女孩,即便是骄纵无能,也足够过顺遂的一生了,本不必在刀尖上舔血,四处颠沛流离?”

    周翡还以为他要感慨些什么,突然听来了这么一句,当即怒道:“前辈,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扯淡?”

    纪云沉当即失笑。

    一个女孩子,倘若打心眼里知道自己漂亮,无论如何举止中都会带出一些,譬如她会无意中展示或者遮掩自己的美丽之处。可是周翡却偏偏没有一点知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能超凡脱俗、看破皮相,也不大可能是这么大丫头了还不知道美丑……很可能是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夸过她、偏宠过她的缘故。

    绝代的才华与倾城的容貌,都是稀世罕见之宝,但一旦对它生出依仗,它也很容易变成一个人难以摆脱的魔障。

    纪云沉忍不住想,当年倘若不是自己太过恃才傲物,太把自己当回事,那些破事……还会发生吗?

    纪云沉的脸色突然一沉,点头道:“好,那么你记着,将来无论是谁同你说这样的话,都是害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下面说的话,你也要听好了——当年并称的南北双刀,南刀极烈、北刀极险,又有种说法,说‘断水缠丝’是杀人之刀,而‘破雪’,是宗师之刀。据说修破雪刀者,如风雪夜独行,须得心智极坚、毅力极大者,或能一窥门路,尤其“无匹”“无常”“无锋”之后三式,招式乍一看或许平平无奇,有些人或许终身难以参透这一点,刀法再精、内力再深,也没法踏上这一层,乃至于修炼多年、一事无成。”

    他这论断说得毫无迂回,要是李瑾容用这个语气,周翡不会生气,周以棠说了,周翡也不见得往心里去,可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这样高高在上的不留情面,就很不合适了。

    特别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人。

    周翡:“……”

    她有点跟不上纪云沉这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的节奏,只听懂了此人咒她“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