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作者:priest

    那老夫子吼出“南国子监”的时候,嚣张的北斗们停滞了一下,片刻后,又有个人开了口,这回听起来客气了不少,那人道:“敢问先生是……”

    那老夫子继续扯着刮得人耳朵疼的嗓子说道:“老夫乃是南国子监真讲林进,圣人门下,虽人微位卑,岂能坐视尔等放肆?倒要请教今日是哪位将军途径,好大的动静,好大的官威!”

    先前出声的北斗道:“不过小小一个真讲,那若是放跑了朝廷钦犯,这干系你来担吗?”

    老夫子当即振振有词地反唇相讥道:“既是捉拿钦犯,便自去捉来,跑到此处寻一干学童的晦气是什么道理,我看阁下才是要放跑钦犯!”

    李妍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总觉得下一刻就能听见惨叫,不料那边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后出声的北斗喝住了愤愤的同伴,那人大约是童开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听声音都能听出肯定是一脸忍辱负重,说道:“原来是林先生,久仰大名,既然是先生,自然不会藏什么,有扰,咱们走!”

    李妍没料到这反转,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片刻,脚步声渐渐远去,来势汹汹的北斗竟然撤走了。

    李妍:“就……就这么……”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随即,老夫子絮絮叨叨地维护了一会学童的秩序,又开始带着他们念经。

    直到这时,刘有良才松了口气,将一直梗着的脖子重重靠在一边,他气如游丝说道:“曹仲昆早年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初掌政权时,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可是江湖人的命沾便沾了,读书人的命却金贵多了,后来他年纪渐长,毕竟没有‘焚书坑儒’的胆子,也怕遗臭万年,这些年便开恩科,扩国子监。”

    “扩着扩着装不下了,”周翡站在一边接话道,“于是弄出了南北两个国子监,为了显示自己能兼听,南北国子监师生定期能上书奏表给旧都,这些书呆子有时咬起人来比御史台还厉害。据说赵家人之所以仓皇南渡,便是老皇帝一意孤行动摇了朝中权贵与文臣的根基,有这前车之鉴,曹氏一直很小心,北斗名义是天子近卫,其实不过是办事的狗,未必敢在南国子监放肆……对不对,刘大人?”

    刘有良一手按着腰间的伤口,艰难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错,这老林先生虽不过一个小小真讲,名声却很大,他本是个老学究,办事说话糊里糊涂,有时甚至颠三倒四,实在不堪为官,偏偏运气极好,早年开私塾收学童,说来不过教些千字文之类识字开蒙的功课,不料经他开过蒙的,连续出了四五个一甲登科,连如今的祭酒大人都曾在他门下念过书,不少读书人家的孩子觉得由他老人家领着进门,将来必有大有文采,都快成本地一典故了。”

    李妍听得愣愣的。

    周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稀奇什么?你以为你哥随便找个什么地方,都敢把你自己丢在这?”

    李妍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几年,她见周翡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对周翡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漫长的少女时光——李妍记得,周翡走路的时候头也不抬,经常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既不认路也不认人,每次逢年过节,她都一脸爱答不理地跟着李晟,倘或见了人,李晟叫人家什么,她就跟着叫什么……甚至有一次不留神跟着李晟叫了大当家一声“姑姑”。

    告诉周翡的秘密,永远不用担心她说出去,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听的时候就没听进去,头天跟她说的少女心事,扭头她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李妍不知道周翡……还有她哥,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又不动声色地考虑这许多弯弯绕绕的。

    李妍不会藏话,心里想什么,脸上能一目了然,周翡将碎遮往腰间一挂,双手抱在胸前,笑道:“这有什么,我刚下山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想,没人带路就找不着北。李婆婆比我还离谱,他办的那些破事我就不提了。”

    李妍闷闷地说道:“那后来你怎么找着北了呢?”

    周翡顿了一下,目光在李妍脸上定定地落了片刻,随后说道:“因为给我带过路的人都不在身边了。”

    王老夫人、晨飞师兄、马吉利……

    还有谢允。

    周翡说完,飞快地收回目光,话音一转,接着对刘有良说道:“我知道童开阳或许会忌惮南国子监,只是我没料到他这么好打发,三言两语就走了。倘若不是有什么阴谋,那便必定是有缘故了。”

    李妍立刻想起刘有良之前那句差点说出来的话,忙介绍道:“这是我姐,是我们大当家的……”

    “南刀。”刘有良不等李妍说完,便接道,“我知道,你在北斗中比在南边武林中出名,毕竟不是谁都敢在童开阳府上放火……周姑娘确实缜密——童开阳不敢,是因为如今南国子监祭酒是太子的亲舅,再正也没有的□□……至于童开阳为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太子,咳……”

    他半合着眼,气喘吁吁地咳嗽了几声,说道:“因为曹仲昆死了。”

    周翡:“……”

    李妍:“……”

    隔着一堵墙的地方,老夫子齁着嗓子念到了“为万世开太平”,“平”字拖着三十里的长音,可谓一唱三叹,叫老旦听了也要甘拜下风。而年久失修的圣人庙后院里,只剩了半条命的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轻飘飘地放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别说李妍,连周翡都愣了。

    “京城现如今正秘不发丧,这消息只有皇后、太子与我们几个正好在场的近卫知道。太子想要趁此机会一举拔出端王在京的党羽,抢先继位登基,严令禁止将这消息传出,我们当时都被扣在宫里,有胆敢离开半步者,便以某犯罪论处。”刘有良一摊手,“于是刘某‘谋反’了。”

    李妍愣了半天,有些意外地说道:“难道你要将这消息告诉曹……那个大胖子?”

    周翡低声道:“李妍。”

    李妍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傻话了。

    周翡走过来,拄着碎遮,半跪在刘有良面前,盯着他说道:“若只是一个消息,刘大人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传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不错,我早在旧都的时候就已经设法将消息传给行脚帮了,这会,令尊想必早已经收到了。只是当时有些忘形,被小人陷害,否则当时不会那么容易被童开阳撞破。”刘有良吃力地将手伸进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上面画着褪色的花草,像是个旧胭脂盒,“不过也无所谓,我本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