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2·离恨楼

作者:Priest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僵硬,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

寇丹虚晃一招,紧随“巨门”之后,拢长袖站定。她脸上依然带着不失风度的微笑,心里却对周翡涌起一股疯狂的杀意——哪怕是对上赵秋生等人,凭着她神鬼莫测的烟雨浓,寇丹也有自信不落下风。可偏偏这个周翡,明着用的是破雪刀,暗地里却有些与鸣风一脉相承的诡谲意味。寇丹几次试图痛下杀手,都被她仿佛有预感似的躲了过去。

而且与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臭丫头动手的时候,寇丹明显感觉到,刚开始周翡纯粹是靠着运气与一点临阵时的小机变勉力支撑,到了后来,她的刀法却越来越圆融起来。这让寇丹简直怒不可遏——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居然在拿自己喂招!

鸣风楼说三更杀人,那人必活不过五更,当年是何等让人闻风丧胆!可是如今,堂堂鸣风楼主,居然被一个后辈胆大包天地当成喂招的人形木柱!

谷天璇仿佛能感觉到她心里的怒火,将手背在身后,冲她轻轻地摆了摆。寇丹深吸口气,妖艳的面孔有些扭曲,心道:是了,反正他们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落到我手里,便叫她知道厉害!

一个寨中弟子狂奔上山,接连推开众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以赵秋生为首的长老们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赵长老,山下突然有大军来犯,有数万人之多,四方都有,好像是伪朝的人。”

赵秋生:“……”

周翡那小兔崽子的乌鸦嘴,说得居然一个字都不差!

赵长老一张写满震惊的脸不巧被谷天璇误解了,谷天璇还以为他是“大惊失色”,当即适时地开口道:“千钟、赤岩两派的高手,在下都亲自见识过了,这一趟便也不虚此行,我敬诸位都是英雄。”

说着,那“巨门”十分儒雅地一摆袍袖,“唰”一下合上折扇,冲在场几个人抱了抱拳,特意在周翡面前停留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谷某人也不想造成无谓的牺牲,不瞒您说,我在此和几位试手的时候,我一个兄弟已经带上伏兵来围山了……唉,大军一动,干系甚大,蜀道又难行,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等在圣上面前也不好交代。说来惭愧,今日的围山行动,我们不得不慎之又慎,甚至不敢正面试探贵寨铁桶似的防务。为了万无一失,不才只好亲自上山来,先会一会诸位英雄,调虎离山片刻,让我那兄弟的路好走一些。”

赵秋生冷哼一声:“你待怎样?”

谷天璇笑道:“四十八寨藏龙卧虎,多少稀世少有的顶尖高手隐藏其中,区区以为,能不动手,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动手。大家太太平平地凑在一起,把话说明白了,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好事一桩?”

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工夫,四下里接二连三的信号弹先后炸上天,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急迫。

此时,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的周翡也好,从头到尾听过了周翡推断,心里勉强算是有数的赵秋生等人也好,心里都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起来——北斗来了多少人?四十八寨的反应及时吗?林浩那小青年到底靠不靠得住?

周翡再次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不过这一次,她没等谢允给她任何反应,已经率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谢允已经把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了,剩下的事,只能靠她自己和一点点运气。周翡心里回想着谢允那些几乎成了体系的段子:“有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聪明人懂得取舍,愚人容易动之以情——但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既非君子又非小人,不怎么聪慧,但也不至于愚昧。要让无数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聚在你身边,头一件事,你得‘取信’于众。你要记着,听命于人者,容易受别人影响,能影响别人的人,才能聚齐千军万马。”

周翡一转头,正好看见赵秋生给自己递了个询问的眼神,那又臭又硬的老古板眼神里也不免带了些忧虑和心虚,仿佛还想从她这儿找些底气。那种忧虑简直就像她自己在照镜子,忽然间,周翡不慌了。

周翡沉稳地冲赵秋生一点头,拄刀而立,颇有几分山崩不裂的自若。

赵秋生紧绷的眼神顿时放松了些,他一开始认为这个周翡很没有眼力见儿,不早不晚,非得这时候回四十八寨,纯属添乱。可是前后不过半宿的光景,他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开始关心她的意见。赵秋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排山倒海的领头浪花,还没来得及冲上堤坝,居然已经被赶上来的后浪拍了个劈头盖脸,真是又松了口气,又好不憋屈。

赵秋生将手中剑往身后一背,冷笑道:“不想动手?莫非你们千里迢迢赶来,机关算尽潜入我寨中,是来吃年夜饭的?”

谷天璇没理会他这明显带了挑衅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说道:“四十八寨隶属我朝疆土,诸位占山为王,已经十分无法无天,偏吾皇有爱才之心,派我等前来,以‘招安’为第一要务。只要诸位弃暗投明,朝廷也必然既往不咎,绝不会亏待了诸位,这种包票在下还是敢打的。”

赵秋生暗暗吐出一口长气,用容忍别人在屋里放屁的博大胸怀忍住了没当场发作,问道:“还有呢?你身后那女的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当叛徒,她想要的又是什么?”

寇丹用几根牛毛似的小针缝上了被周翡划开的长袖,听他问,她一低头,咬断了针上的细线,红唇中贝齿一闪,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我啊,我没别的事,就想向李大当家讨一样东西,”寇丹笑道,“说来要笑死人,外人都知道世上有‘海天一色’这么个宝藏,我鸣风一脉与其关系匪浅,却在蜀中山林里默默无闻十多年,要不是谷大人告知,居然都不清楚有这码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对不对?”

赵秋生和张博林对视一眼,全都不明所以,心道:这娘们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谷天璇点点头,帮腔道:“不错,当年鸣风楼大逆不道,手伸过了界,竟连刺杀圣上的脏活都接。为了这一桩蠢生意,老楼主师兄弟两人亲自出手,幸而当年有廉贞兄伴驾,那场刺杀没能得逞,两个逆贼反而中了廉贞兄的‘透骨青’之毒。”

寇丹听得他将自己师父师叔称为“逆贼”,神色漠然,眼皮都没动一下。

谷天璇又道:“透骨青乃天下八大奇毒之一,大罗金仙尝到一点,也得乖乖重新投胎。那两个逆贼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其中一位更是十分硬朗,到如今须发皆白,不杀还不肯死——百闻不如一见,依我看,这‘海天一色’简直有起死回生之功。”

隐隐猜到鱼老的下场是一码事,听见敌人当面提起却是另一码事。周翡握刀的手陡然紧了。

寇丹将视线投向她,笑道:“前一阵子从鸣风的暗桩传来一些消息,说我四十八寨出了个好了不起的南刀传人,手刃了青龙主郑罗生,我还在奇怪究竟是哪一位高人,如今看来,就是阿翡了吧?”

赵秋生失声道:“什么?”

张博林几乎与他异口同声道:“你宰了活人死人山的龟孙?”

周翡:“……”

这事真没法当众解释,眼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寇丹长长的指甲抠着自己的手心,笑道:“若我没猜错,海天一色的信物,大当家自己有一件,忠武将军吴费有一件,当年山川剑肯定也有一件——后来十有八九是落到了郑罗生手上。大当家抢先派人迎回吴氏遗孤,又随便找了个名目将亲闺女派出去,找到郑罗生,杀人立威两不误。眼下,她手中肯定是三件信物俱全……或者拿到更多了吧?李大当家真是好手段,奴家佩服得紧,只是一个人不好太贪心,难道她还要占尽天下便宜不成?”

周翡满心杀意,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一派胡言。”

寇丹也不与她争辩,十分甜蜜地一抿嘴,她回头冲谷天璇道:“大人,我看时辰差不多了。”

谷天璇尚未开口,便听不远处有整肃的脚步声传来,他顿时满脸万事俱备的志得意满,好整以暇地道:“第一,请诸位放下刀剑,归顺朝廷;第二,请周姑娘交出吴家人和你从郑罗生那里拿到的东西;第三,辛苦诸位给李大当家送一封信,叫她速速归来,顺便将她手中的海天一色信物奉上,与我兄弟二人入京请罪,圣上宽厚,定不会为难她——仅此而已,就这几条,诸位看,不苛刻吧?”

张博林听了这通连环屁,当即横眉立目,便要破口大骂。忽然,他的目光越过北斗与寇丹等人,看向不远处来人的方向。张博林先是一呆,随即神色骤变,怒目金刚转眼成了笑口弥勒,他哈哈大笑道:“不苛刻,能办,龟儿子,你跪下叫声‘爹’,给咱们磕十个孝子贤孙头,什么‘海鲜山珍’,咱们都能给你弄来。”

谷天璇心生不祥,蓦地扭过头去,只见来人居然不是他约好的大军,而是一帮四十八寨的弟子。

那些弟子个个训练有素,从四方跑来,整齐划一,隔着数丈之远站定,大声道:“东南第一岗已经砍断吊桥,敌不能入!”

“第二岗已经放出毒瘴,斩敌数百,狗贼不敌,已经撤回。”

“第三岗已在山谷布伏。”

“第四岗杀敌军参将……”

谷天璇方才百般故弄玄虚,这会儿他的每一口唾沫都变成一巴掌,千手观音似的抽回到自己脸上,那张俊秀优雅的脸上青了又紫,紫了又黑,暴跳的青筋差点破皮而出。

倘若这会儿往他头上楔根钉子,这位“巨门星君”的狗血大约能喷上房。

周翡一抖手腕,提着望春山看向谷天璇,似笑非笑地道:“谷大人,大老远跑一趟不容易,要不您进来喝杯茶?”

张博林乐不可支地道:“你这丫头蔫坏,对老子脾气!”

谷天璇充耳不闻,喝道:“走!”

他一声令下,方才散开的黑衣人顿时围拢过来,护着他往来路撤去,而那寇丹一声长啸,几个鸣风楼的刺客各自施展轻功,好像几只大蜘蛛精,七手八脚地撑起了一张牵机线织就的大网,挡住众人脚步。

张博林一挺长枪,便要往那网上硬撞:“贱人,你哪里走!”

寇丹方才缝好的袖子用力一抖,袖中放出一团白烟,也不知有毒没毒,冲着张博林便涌了过来。张博林忙屏息后撤,就在这时,一柄长刀落到他面前,挑、拨、挡、撞几下,白烟里潜伏的细针通通被拦了下来,落在地上,泛着幽蓝的光。

周翡道:“张师伯,小心点。”

张博林这才察觉到自己得意忘形,一时有些讪讪的。

而就这么片刻的光景,谷天璇与寇丹两人已经撤出了数十丈,眼看要跃入洗墨江中,只留下一干没用的黑衣人和鸣风弟子断后,眼看已经追不上了。

张博林是一位哪怕是被狗咬了,也得跪在地上咬回来的中老年奇男子,哪里甘心让谷天璇他们就这么跑了?而周翡在不久之前,恰恰也是个脾气暴躁的少年人,这两位热血上头,直觉反应完全是一拍即合。

一个是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的寇丹,一个是与四十八寨有深仇大恨的谷天璇,人家上门挑衅,倘若还让他们挑完就跑、全身而退,往后四十八寨的面子往哪儿搁?

必须得抓回来汆成丸子!

张博林两巴掌挥开寇丹放的白烟,将长枪往肩头一扛,大喝一声,便掷了出去。

那谷天璇头也不回,两个黑衣人却训练有素地抢上前去,居然以血肉之躯替他抵挡,当即被穿成了糖葫芦钉在地上。长枪尾部依然震颤不休。

张博林气得大叫一声,不依不饶地拔腿便要去追。周翡立刻跟上。

就在这时,她听见谢允低低地叫了她一声:“阿翡。”

三步之内,周翡头也不回地心道:叫我干什么?正忙着呢!

五步之后,她隐约开始觉得不妥。

周翡时常追在谢允后面跑,无意中被逼着好生锤炼了一番轻功,几个转瞬,她人已经在十丈开外。

突然,她蓦地往前赶了几步,临阵变心,抢到张博林前面,一抬望春山拦住他:“张师伯,事分轻重缓急,先别光顾着追他们。”

张博林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愤怒地望着转脸就“叛变”的周翡。

周翡目光不躲不闪,摇摇头,正色道:“张师伯,咱们的人手刚才大部分都让林师兄带走了,林子里那些都是障眼法,没那么多人手。再者说,真追到洗墨江里,有那寇丹在,牵机是谁手里的刀还说不准呢。而且眼下事态未平,山下又不知是什么光景,山间还很有可能留着鸣风的余孽……”

周翡被谢允一声召唤,叫回了方才弃她而去的理智。此时她神魂归位,心思稍微一转,立刻就想明白了——林浩总领四十八寨防务,与赵长老和张长老平级,事态紧急的时候,他便宜行事就行,根本没必要派人特意跑回来说战况——还是敲锣打鼓、大声喧哗地说。

林浩之所以来这么一出,很可能只是故弄玄虚,吓唬谷天璇等人而已,外面的情况不见得真有这么乐观。

而退一步说,就算谷天璇与寇丹真是屁滚尿流逃走的,要想将他二人抓回来,在场众人至少也得是赵、张两位长老同时出手,再捎带上一个周翡当添头,才能勉强与那北斗和刺客头子战个平手而已。赵秋生显然没打算跟他们俩一起“人不轻狂枉少年”,而要真是只有他们俩追上去,谁是丸子还不一定呢。

还有那些老鼠洞里都能藏身的鸣风楼刺客,谁知道现在山间还埋伏了多少?四十八寨里除了真正的高手,也不乏老幼病残,到时候万一后院起火,真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赵秋生一边指挥在场众人将留下的北斗黑衣人与鸣风刺客包围拿下,一边赶上来,数落张博林道:“我看你半辈子没一点长进,除了吠就是咬人,还不如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事!”

张博林:“……”

赵秋生用鼻子喷了口气,尾巴翘起来足有一房高,趾高气扬地吆五喝六道:“来人,将这些杂碎都押入刑堂,留双倍人手看守洗墨江,搜山、善后!不要遗漏一个鸣风的余孽——翡丫头,跟我回长老堂,你娘既然不在,你也该当个人使了。”

周翡心里明白,经此一役,赵秋生算是认可了她有说句话的权力。

去年这时候,周翡连弟子名牌都还没有,此时却被赵长老特批能进长老堂,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了,然而她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心事重重地往洗墨江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请示道:“赵师叔,不如我先留下帮忙善后吧?牵机也要重新打开。”

赵秋生神色冷淡,说道:“鸣风楼收钱杀人,是什么正经东西?早二十多年我就说过,这伙人靠不住,那封瑜平自己教导子弟无方,受其反噬,死了没人埋也是活该,看什么看!”

周翡使了吃奶的劲,才算把顶嘴的话咽回去,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握了握望春山的刀柄,紧绷的怒意却已经顺着她看似平静的眉梢流了出去。

赵秋生冷笑道:“你随便吧。”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一群弟子转身就走。

张博林在原地踟蹰片刻,伸手拍了拍周翡的刀背,说道:“老赵这混账玩意儿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唉,寇丹要是落到我手上,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你替我们去看看吧,我就不看了。”

本来,对破雪刀的领悟更上一层楼这事,能让周翡偷着乐上小半年。但她背靠孤零零的洗墨江,想到眼下前途未卜的局势、目的成谜的寇丹等,便只好先行支取这半年的快乐,一股脑地压上,才算把眼前这天大的愁给镇压下去。

这一宿长得简直叫人上气不接下气,天光好像总也亮不起来似的。

眼见赵秋生和张博林先后走了,周翡暗叹了口气,忍不住转过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她带着剩下的弟子在洗墨江边上设了几个临时的岗哨,从上往下盯着脚下漆黑的江面,细碎的星光都被卷入其中,站在岸边,能听见江风拂过的涛声,江声絮絮,不知在和谁低语。

见一时没了危险,李妍这才拉着吴楚楚跑过来。

“阿翡,你刚和赵叔他们说什么呢?”李妍越过周翡的肩膀,战战兢兢地往山崖下看了一眼,怕高的毛病又犯了,忙拽紧了周翡的袖子,哆哆嗦嗦地蹲了下来,“娘啊,吓死我了。”

一个弟子上前对周翡说道:“周师妹,要下江吗?”

周翡一点头,冲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随后自己先拽过一条绳索。接着,她动作一顿,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拉过李妍:“你跟我一起。”

李妍无辜地看着她:“啊?你说什……”

她一句废话没说完,便已经双脚离地。周翡抛出一根绳索,直接缠住了李妍的腰,然后一提一抓她的后颈,纵身便跳了下去。

周翡上上下下洗墨江无数次,对这段别人眼里的“险路”再熟悉不过,等李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她无屏无障地带到了半空,嶙峋的山石与奔涌的江面张开血盆大口,行将扑面而来。李妍悬空的脚底下所有的血都逆流上了嗓子眼,她眼泪当场就飚出来了,“嗷”一嗓子冲着周翡的耳朵叫唤道:“要——死——啦!”

周翡被她嚷嚷得耳畔嗡嗡作响,手一松,人已经接近了洗墨江底。她熟练地纵身在空中一翻转,飞快地将手里的绳索网了一圈,兜起李妍,自己不偏不倚地飞身而下,一掌拍向山崖上一个平整处,轻飘飘地落在了水边的一小块石头边上。

牵机安静得好似睡着了。

周翡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冲离地不到三尺,手脚并用抓着绳索的李妍道:“下来。”

李妍简直像只怕水的猫,玩命摇头。

周翡也不跟她废话,便要直接动手。李妍放开嗓子号叫道:“救命!救命!鱼……鱼太师叔!救……”

她叫到这里,自己突然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对了,鱼太师叔呢?他不是一直在洗墨江里吗,怎么让牵机停了,把那些外人放进来了呢?

李妍骤然一松手,兜在她身上的绳索倏地缩了上去。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水边泥土上,鞋尖踩进了江水中,细碎的水花溅在了她脸上。李妍没顾上擦,猛地扭过头去,见周翡倚着月光无法逾越的山岩而立,显得消瘦而沉默。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李妍的鞋子,她倏地缩脚站起来。

几个跟着下到江面的弟子纷纷落在水边,周翡看了他们一眼,几乎不停留,纵身掠出。她像个水上的精怪,脚尖在涟漪中心轻轻一点,根本不需要低头看,便能准确地踩到水面下牵机的石身——几个起落,便将在洗墨江中有些拘谨的弟子们带往江心小亭。

江心小亭孤独而寂静地笼着一层水汽,单薄的旧门虚掩,被周翡裹挟在身边的风一吹,那门通了人性似的,“吱呀”一下打开,露出面朝洗墨江端坐门前的鱼老来。

周翡呼吸一滞。

那木桌上的茶杯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鱼老看起来好像一如往常,只是在偷懒闭目养神而已,随时可能一脸不耐烦地睁开眼,吹胡子瞪眼地冲她嚷嚷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张博林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们这些老人,从李徵的时代开始,就彼此磨合、彼此厌恶地被洗墨江上的夜风挤压在一起,见证了四十八寨的崛起与繁荣,相依为命地各司其职多年,几乎已经长成一个庞然大物身上的不同器官。

倘若亲身至此,大概除了杀出去报仇之外,心里很难装得下其他事了。

但群山在侧,哪儿有那么多可以快意恩仇的机会呢?

周翡听见赶上来的李妍极恐惧地抽了口气。

那清晰的鼻音叫周翡回过神来,她挪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腿走到鱼老面前,手在袖子里晃了几次,没敢抬手去试鱼老的鼻息,最后只好软弱而自欺欺人地握住了他垂在一边的手。

然而握住那只苍老的手的一瞬,周翡突然愣住了——手是温热的!

她脑子里“嗡”一声,即使是蜀中之地,这个季节的江边也绝对称不上暖和了。而从寇丹在洗墨江兴风作浪关掉牵机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死人的手怎么还会是热的?!

周翡的心狂跳起来,一时间差点喜极而泣,她也顾不上尊重不尊重了,探手先摸向鱼老的鼻息——没有……

这也没什么,可能是手太哆嗦了,周翡轻轻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下,勉强按捺住自己的心虚,又按住鱼老颈侧、心口、脉门……可是一路摸下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周翡简直要破口大骂起来。

这老王八到底练的是哪门子的龟息功!怎么这么逼真?

“好像还有气!叫赵长老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

这时,一个人忽然抓住了周翡的手腕。周翡一回头,见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透骨青’是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会从骨头缝开始变冷、僵硬,最后形如木偶,困顿而死。人死时,周身好似被冰镇过,面色铁青,因此得名‘透骨青’。”谢允一只手轻轻拉住在鱼老身上乱摸的周翡,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轻声道,“相传只有‘归阳丹’能解此毒,虽然随着大药谷分崩离析,归阳丹的配方已经失传,但或许是当年的‘海天一色’有留存吧。我听说归阳丹虽能解透骨青之毒,但服食者极易缺水,终身必须生活在水汽丰沛的地方——”

他隔着几步远,望向鱼老的神色非常复杂。

周翡急着追问道:“所以呢?”

谢允微微低下头,见周翡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脸上蹭了一块污迹,嘴唇上有一道干裂的痕迹。

谢允手指微动,几乎想伸手替她抹去。

周翡是漂亮,他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不然也不会心心念念记着她那把断刀。

后来在那山中黑牢里偶遇,一路慢慢熟悉,打打闹闹,更是难得投缘。谢允总是习惯性地招惹她、照顾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能看见她无声地露出一点有些吝啬的笑意,替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他有用不完的温柔,耗不尽的风流。

可是这会儿,谢允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透过周翡隐隐带着期待的眼神,他好像触碰到了一段被冗长的光阴分割开的过去。一时间,他的舌根似乎僵住了,半句安慰也吐不出来,只是十分残忍地实话实说道:“……人死后,尸身不僵不冷,持续数日,触碰与活人无异,要好几天后才会开始腐烂,所以你会发现他的手还是热的。”

他一句话如凉水,跟着周翡闯进来的一干弟子都被泼了一头,李妍一把捂住嘴。

周翡因为巨大的惊喜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倏地黯淡了下去。

谢允却好似突然换上了一副铁石心肠,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又接着说道:“另外你最好尽快料理好这边的事。方才谷天璇其实并没有处于劣势,但他一击不中,立刻撤走,这不像北斗死缠烂打的风格,说明他多半还有后招。”

周翡好像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

“二十年前,北斗四大高手设毒计害死老寨主,都未能动摇四十八寨的根基。二十年后,他们会认为区区一个鸣风楼叛变,就能成什么事吗?”谢允摇摇头,“今非昔比了,那时曹仲昆觉得四十八寨不过是个不怎么规矩的江湖门派而已,他正忙着跟南朝后昭打仗,也无暇分神太多,因此派来的只是自己的打手团。这回却不一样,数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你明白吗?那可不是区区一帮来打群架的北斗黑衣人。”

他话没说完,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弟子有些狼狈地涉水而来,周翡猝然回头。

“周师妹!”那弟子大叫道,“赵师叔令你速去长老堂!”

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着鱼老尚且温暖的手掌,她问道:“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但其实在别人看来,她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那闯进来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鱼老端坐正中的尸体打了个照面,膝盖一软,好悬没跪下,急忙踉跄着抓了一把旁边的门框,这使得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周翡的异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泪,抓住那报信人的袖子,急道:“师兄,怎么了?”

那弟子一边愣愣地看着鱼老,一边无意识地开口说道:“林长老逼退山下大军第一波攻势,也切断了咱们同山下的大部分往来。镇上暗桩方才传来消息,说伪朝的人退去以后,围了咱们山下的几个镇子……”

这话不需要解释,李妍都听得懂——那伙北斗仗着人多,将他们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场众人不少都发出惊呼。

那弟子激灵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将慌乱的目光从鱼老身上撕下来,强压恐惧,望向周翡,接着说道:“山下暗桩传信,说带头的是北斗‘破军’陆摇光,但主事者并不是他,而是一个伪朝的大官,陆摇光待他毕恭毕敬。”

谢允听到这里,便沉声问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无耻,那领兵之人除了包围镇子,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别的事?”

弟子惊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语中的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命人在镇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还在镇上落脚,因为四十八寨的异常动静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相当于正好跟围攻四十八寨的伪朝大军擦肩而过。镇上客栈里闹哄哄磕牙打屁的声音依稀仍在耳畔,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夹杂其中,能传出去老远,百姓们一个个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脸懵懂,问道:“镇上?镇上不都是老百姓,他们在那儿剿什么匪?”

“通敌的、叛国的,”不等那弟子说话,谢允便径自将话接了过去,“鼓吹过匪寨匪首,算‘妄议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来往、输送物资,算‘资助匪寨’;依靠匪寨庇护,拒向朝廷交税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吗?只要大人愿意,大可以说整个四十八寨周遭数十村郭城镇全是匪徒,连飞进来的虫子都不干净,而且能说得有理有据,断然不会无中生有。”

谢允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他分明是个带着几分潇洒不羁的公子哥,此时口中言辞如刀,却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洗墨江的阴冷萧疏。他的目光扫过周翡、李妍与下江的一干弟子,轻声道:“没听过吗?‘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其冤固有,未可免也。’这位大人显然来者不善——当年北斗众人几乎倾巢而出,围攻四十八寨未果,在伪帝面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来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将江湖事与朝堂事一锅烩了。”

周翡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好似生了锈,得努力地想、努力地扒开眼前迷雾横行的水雾森森,才能听懂谢允在说些什么。

对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达的暗桩,有长老堂,有林浩,还有无数外人不知关卡的岗哨机关……纵然鸣风叛变,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伪朝那边,谷天璇一击败退,阴谋败露,立刻便上了后招“围魏救赵”。

蜀中的村郭小镇,这二十年来与四十八寨比邻而居,与寨中互相照应。李瑾容经营得当,此地逐渐从穷乡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闲适的去处。这里的百姓和衡山下草木皆兵的难民全然不同——即使真被朝廷大兵压境,安逸惯了的人们恐怕都一时反应不过来。

给这些只会坐以待毙的傻子扣上一个“匪徒”的罪名着实方便,这样,就算围城数载,还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线,北斗和伪军回去交差也不必“两手空空”,自然会有个漂亮的剿匪人数。

而在这件事里,四十八寨当然能紧闭山门,对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义匪”之名立足,真让无辜百姓背了这口黑锅,且不说心里过不过意得去,往后他们又该如何在南北夹缝中自处?

那前来报信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谢允一眼,冲周翡点头道:“不错,周师妹,赵长老说照这样下去,咱们必不能紧闭山门、消极抵抗,恐怕这是一场硬仗。令你速去长老堂,他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你,托你立刻带人离开蜀中,去给大当家报信。”

周翡忍不住抓紧了鱼老那只异乎寻常的死人手——她听懂了,这是让她临阵脱逃的意思。

赵长老刚还说将她“当个人使”,这么快又改变主意,山下的形势肯定极不乐观。

周翡孤身一人的时候,可以以身犯险,也可以浑水摸鱼;身边有需要照顾救助的朋友时,可以一诺千金,为了别人学会隐忍;然而当她身后是整个四十八寨,是默无声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闲散的茶楼棋馆、集市人家时……她便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层牵机牢牢地绑了起来,吹一口气都很可能从身上割下点什么。

“我……”周翡试着在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自己的头绪,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个死人,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鱼老软绵绵地倒了下来,一头往地面栽去。

周翡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对了,她甚至连这洗墨江中的牵机都不知能不能顺利打开。

在那一瞬间,周翡鼻子一酸,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如鲠在喉的无力和委屈,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只有站在她身边的谢允看见了她骤然开始泛红的眼圈。

一瞬间,谢允的心就软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该架在这个单薄的肩膀上,太荒谬了。

谢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魔怔了似的想法,不由得自嘲,心道:你这懦夫,自己当年无能为力的事,还指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慰藉吗?

他摇摇头,见周翡侧脸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越发无瑕,面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称的。

谢允忽然只想让她趴在自己怀里痛哭一场,捋平她柔软的长发,按她长辈们的想法,带她离开这里。

至于往后……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家破人亡过?

周翡弯腰去扶鱼老,她低下头的时候,洗墨江的涛声汇成一股,沉重地涌入她的耳朵。她扶起鱼老沉重的身体,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鱼老第一次逼着她坐在骇人的江心闭上眼“练刀”。

“一味地瞎比画是没用的,外面老艺人领的猴翻的跟头比你还多,它会轻功吗?你只有静下来,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还指望能成什么大器?我看哪,满江的牵机线,至多能把你培养成一只上蹿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里的杂念一样一样地取出来扔开。”周翡深吸了一口气,默念着这句话,她弯着腰,在鱼老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眉目低垂,看起来就像是在聆听死者的耳语一样。

不错,她还没死到临头呢!

周翡毫无预兆地站直了,刚好错过谢允来扶她的手。她像一根没怎么准备好的细竹,还不如木柴棍粗,随便来一阵风也能压弯她的腰。但每每稍有喘息余地,她又总能自己站好。

谢允蜷起手指,有些惊愕地看着她。

“来两个师兄,”周翡吩咐道,“把鱼太师叔抬上去。有人会操纵牵机吗?算了,都不会,我试试,等我打开牵机,抬着鱼老跟我一起去长老堂。”

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把鱼老抬到长老堂?”

周翡道:“不错,等讨回了凶手的脑袋,回来一起下葬。”

一帮年轻弟子突逢大事,未免都有些六神无主,听她一字一顿十分坚决,本能地顺从了这个命令,立刻找了几个人上前,轻手轻脚地将鱼老的尸体抬走,顺着来时的绳索重新爬了上去。

周翡又冲李妍道:“叫你下来,本想让你给鱼太师叔磕个头,来不及了,你先上去等我吧。”

在岸上时,周翡对李妍来说,虽然厉害,但只是个值得崇拜的朋友、姐妹。然而此时,李妍突然觉得她变成了林浩师兄、赵长老,甚至李大当家,成了某种危难时候可以躲在她身后的人。

李妍本能地顺从了她的话,再怕高,也没敢啰唆,一咬牙一跺脚,她深吸一口气,牵住一根绳索,闭着眼爬了上去。

周翡见她已经上了半空,这才循着记忆,推开了鱼老控制牵机的机关墙。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站在错综复杂的机关面前。

周翡没贸然动手,好像仔细回忆着什么似的,来回确认了几遍,她才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墙面的机关。洗墨江中传来一声巨响,平静的波涛声陡然加剧,江心小亭的地面都震颤了起来。

周翡立刻意识到自己动错了——鱼老说过,牵机乱窜的时候都是闹着玩的,平静无声地潜伏水底,等着一击必杀才是全开的状态——她连忙又把推开的机关扣了回去,那热闹的“隆隆声”这才告一段落。

谢允在旁边看了一眼,插话道:“不对吧,艮宫为‘生’,我猜你这是让牵机‘退下’的意思。”

鱼老曾经多次在她面前演示过怎么操控牵机,可惜周翡眼大漏光,全当了过眼云烟,没往心里去过,这会儿只能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和连蒙带猜试探着来。听了谢允像煞有介事的点评,她便回头问道:“你会吗?”

“奇门遁甲懂一点皮毛。”谢允道,“牵机?看不懂。”

周翡带了几分惊诧看着他,没料到世上居然还有谢允不知道的。

谢允坐在鱼老的桌子上,也不帮忙,也不催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看得周翡忽然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吩咐道:“不会的都别捣乱,出去等我,看见牵机有什么异动再回来告诉我。”

除了谢允不肯听话,其他弟子们听了,便都鱼贯而出,到江心小亭外面瞭望牵机的动静。

周翡想了想,伸手在自己耳根下比画了一下,记得鱼太师叔那个小老头大约也就这么高,然后她在谢允哭笑不得的表情下,屈膝让自己矮了半头,回忆着鱼老每天念念叨叨地站在这里的场景。

周翡记得他有一套随性而至的口诀,好像是:“一二三四五……”

她横着在牵机墙前挪了几步,试探着拨了视线前第五道锁扣,洗墨江中传来闷雷似的声音。

“这回有点像了。”周翡嘀咕道。

谢允奇道:“下一句难不成是‘上山打老虎’?”

周翡:“……闭嘴。”

谢允猜得忒准,可能是天下不着调的男人特有的心有灵犀——下一句还真是“上山打老虎”。鱼老每次念叨完这句,还要在原地蹦跶一下。

周翡默念着这句“口诀”,到第五步,模仿着他老人家的动作,往上轻轻一跳,一处突出的机簧立刻碰到了她的手指尖,“唰”一下弹了上去。谢允转身望向窗外,只见江上冒出水面的牵机线发出“咻咻”的声音,开始有条不紊地往水下沉。

谢允:“……”

这样也行?

周翡长长地吐出口气,掐了掐自己的鼻梁——下一个动作搭配口诀更丢人了。鱼老通常是一边念叨着“老虎不吃饭”,一边搬一个小小的板凳过来,自己踩在上面仍然够不着,他得拿个小笤帚,往上一拍——这是“打你个王八蛋”。

她阴沉着一张脸,拖来鱼老的小板凳,拿起挂在旁边的小笤帚爬了上去,正要出手,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围观得津津有味的谢允道:“看什么看,不许看了!”

谢允一手按在胸口,深深地注视着周翡,正色道:“美人风采动人,吾见之甚为心折。”

谢允这几乎深情款款的一句话说得堪称撩人……倘若周翡这会儿不是踩着凳子挥舞笤帚的话。

这混账东西帮不上忙就算了,还在旁边拾乐!

周翡果断一抬自己手里秃毛的笤帚疙瘩,斩钉截铁地对谢允道:“滚!”

谢允低头闷笑起来。

周翡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学着鱼太师叔将“神帚”一挥,“啪”一下往那机关墙上一拍,全凭记忆和感觉,也没看清拍在哪儿了。

随着她的动作,那机关墙里立刻传来一声巨响,江心小亭的地面登时一晃。

原来平时鱼老不过是在牵机已经部分打开的情况下令其归位,相当于将半开的剑鞘轻轻拉开。这回因为寇丹做的手脚,牵机确实完全停了,等于是将完全合上的剑鞘重新弹开,因此动静格外大。

周翡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居然从小凳上一脚踩空。

原本懒洋洋地倚在木桌边的谢允却一阵风似的掠过来,一把接住她。他微微低头,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擦过周翡的耳朵,轻声道:“小心点。”

周翡:“……”

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妥,站稳的瞬间就一把推开谢允,感觉耳根的热度沿途绵延到了脸上,一时瞠目结舌,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便见谢允一脸无辜,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子。

周翡回过神来,有点尴尬,怀疑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她干咳了一声,正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便听谢允道:“唉,我说姑娘,你也太瘦了吧,这身板快比我还硬了。”

周翡:“……”

柔软的王八蛋,赶紧死去吧!

她的脸红了又黑,有心将谢允追杀三百里,可是一时间却又突然提不起精神来,便心事重重地摆摆手道:“不和你闹了,我还要去长老堂。”

“阿翡,”谢允突然叫住她,收敛了嬉皮笑脸,目光落在周翡的望春山上,“当你长大成人,所有扶着你的手都会慢慢离开,你得自己走过无数的坎坷,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世上最大的幸运了。”

周翡没听懂,不解地挑起眉。

“你手握利器,只要刀尖向前,就能披荆斩棘,无处不可去。生死、尊卑、英雄还是懦夫,无数的路在你脚下,是非曲直、贤愚忠奸,也都在你的一念之间,这还不够幸运吗?”谢允在她的刀身上轻轻弹了一下,“锵”一声轻响,他微笑道,“你可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或限于出身,或限于资质,都只能随波逐流,不由自主,从未有过可以选择的余地?”

谢允的眼睛有一点天然的弧度,不笑的时候也好像带着一层浅浅的笑意,将眼神里的千言万语都藏在下面,但凡被有心人发现一点端倪,他就无赖与二百五齐发,来一出千锤百炼的“贱遁”,直贱得人眼花缭乱,想追究什么也顾不得了。

周翡讷讷地开了口:“你……”

谢允抬起手,手指微微蜷着,像是想用手指背在她脸上轻轻蹭一蹭。周翡方才降了温的一侧耳朵又开始“水深火热”起来,一时在“躲”与“不躲”之间僵住了。整个晚上都在“想太多”的脑子不合时宜地撂了挑子,然后……谢允出手如电,一把揪住她垂在一侧肩头的长辫子,往下一扯。

周翡:“嘶……”

谢允一击得手,绝不逗留,得意非常,转眼已经飘到江心小亭之外。他留下几声贼笑,像只大蛾子,“扑棱棱”地顺着江风扶摇而上,轻轻巧巧地避开两条被惊动的牵机线,纵身攀上山崖上垂下来的绳索。

守在江心小亭的众弟子齐齐仰头,共同瞻仰这神乎其神的轻功。

等周翡气急败坏地追出来时,谢公子人影闪了几下,已经不见了踪影。周翡运了运气,也不知是谢允真心实意说她“幸运”的那一段话起了作用,还是纯粹叫那浑蛋气的,她好像又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她目光一扫洗墨江,发现江中的牵机大部分已经沉入水底,张开巨网,准备捕捉胆敢触网的猎物,边角处却依然有几道细丝悬在水面上,水下石桩的位置好似也与平时有微妙的差别。

不过对她来说,能将牵机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尽力了,什么东西都是到用时方才恨少。

周翡心头一转念,觉得这样也还不错。对方有对牵机十分了解的寇丹,倘若牵机一切如常,在那刺客头子眼皮底下还有什么用场?反倒是叫她这半吊子随便鼓捣一通,然后再找一帮一窍不通的人守阵,没准还真能让寇丹措手不及。

这么一想,周翡突然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便转身冲几个弟子道:“劳烦诸位师兄暂代鱼太师叔看守江心小亭。万一有敌来犯,亭中的机关墙可以随意操作。”

说完,她不等众人抗议,便也纵身抓住山崖上的绳索,留下一帮四十八寨的弟子面面相觑——他们既没有谢允那种插对鸡翅就能上天的轻功,也没有周翡熟悉牵机阵,一时间想走也走不成,只好乖乖留下守牵机,全然是被强买强卖了!

良久,才有一个弟子喃喃说道:“总觉得周师妹不如以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