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4·挽山河

作者:Priest

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贵温柔乡,一时间,忽然荒凉得四顾茫茫,叫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谢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隔空与赵渊对视了一眼——尽人事,还需听天命,看来赵家的气数是尽了。

沈天枢身上竟没有一丝水汽,不管是碎雪渣还是夹杂的雨水,都会自动避开他,他往那里一站,连后土都要顶礼膜拜地朝他脚下陷下去。

沈天枢冷冷地瞥了童开阳一眼:“废物。”

话音未落,人影已经到了赵渊面前,这回赵渊可真是连受惊的机会都没有。

谢允本以为自己这幅残躯拖到这里,发挥余热装个稻草人,吓唬吓唬“乌鸦”就算了,万万没料到还得亲自动手。眼看赵渊小命要完,他只好从墙上飞掠而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一生修为全压在了那好似浑然天成的推云一掌中,麻木的腿却再没有力气——谢允隔空打了沈天枢一掌,自己却跪在了地上。

然而即使在灯枯油尽时,推云掌也并不好相与,沈天枢被迫侧身平移两步,发丝缓缓飘动,那北斗天狼一眼便瞧出了谢允只是强弩之末,当即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可惜了。”

方才被谢允吓得一动不敢动的童开阳眼睛一亮,再不迟疑,重剑冲谢允后背砸下。沈天枢则别开视线,伸手抓向赵渊咽喉。就在这时,极亮的刀光一闪,直直逼入沈天枢瞳孔中。

沈天枢眼角一跳,蓦地缩手,同时,童开阳感觉自己的剑砍在谢允身上,竟好似砍中了什么极坚韧的硬物,剑尖竟“蹭”一下滑开了,连他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原来电光石火间,有人在谢允和童开阳的中间之间扔了一件银白的软甲,那软甲不知是什么材料织就,非常邪门,正好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谢允身后,替他挡了一剑。

谢允再也支撑不住,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往旁边一倒。周翡面无表情地横过“熹微”,挡在他身侧,心里狂跳不止。眼前的沈天枢与她当年在木小乔山谷……甚至华容城中所见的那人,都不能同日而语,面对这人,她手中长刀几乎在战栗。而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童开阳。周翡几乎能数出自己的呼吸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起自己闹着玩的时候满嘴跑马,说什么“脚踩北斗,天下第一”。

呸,好的不灵坏的灵。

沈天枢眯着眼打量了她许久,竟认出了她来:“是你?”

周翡虽然心急如焚,却打定了主意输人不输阵,闻声只冷笑了一下。

童开阳道:“大哥,这丫头多次坏我们好事,留她不得,你我联手……”

沈天枢突然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音:“让开,你我联手,她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童开阳:“……”

沈天枢冷冷地端详着周翡,问道:“当年因为半个馒头留下你一命,倒是没料到还有这一天。”

童开阳急道:“大哥,咱们还……”

沈天枢言简意赅道:“滚!”

他话音没落,脚下“棋步”陡然凌厉起来,先不辨敌我地一掌挥开童开阳,随即竟不变招,直接扫向周翡。周翡只能提“熹微”同他杠上,几乎臻于天然的浑厚内力与无常刀短兵相接。银河似的内力如九天瀑布,倾颓而下,撞上最飘忽不定的不周之风,从枯荣间流转而过、明灭不息——赵渊胸口当时一阵窒息,在极窄的巷子里被两大高手波及,忍无可忍,活生生地被震晕了过去。

童开阳恼极沈天枢这不合时宜的高手病,狼狈地踉跄站稳后,心道:就他娘的你厉害,误事的老龟孙!

眼看扬州守军已经进城,曹宁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他们若不能速战速决杀了赵渊,便只能是死路一条,童开阳颇有些决断,看准时机,正在周翡与沈天枢两人错开的一瞬间,一挥重剑便朝周翡偷袭过去。周翡被沈天枢甩出去半圈,正惯性向前,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正好往他剑尖上撞去,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童开阳狗舔门帘露尖嘴,沈天枢怒不可遏,谢允瞳孔骤缩,却已然力竭,用尽全力,也没能移动一寸,他一口血呕了出来,墙角半死不活的青苔顷刻间红了一片。

这时,一根长练凭空卷起周翡的腰,险险地将她拖后了两步,周翡的前襟堪堪给童开阳挑破了一条半寸长的小口。她接连退后了三步才站稳,急喘几口气,蓦地回头,便听来人娇声道:“啊哟,好不要脸啊,两个老乌龟,欺负小姑娘。”

周翡猝然抬头,见不远处长裙翩跹,正是霓裳夫人!

又有另一人懒洋洋地说道:“我可不愿救那劳什子皇帝,你们打吧,我瞧热闹。”

周翡低声道:“朱雀主。”

随着霓裳现身的木小乔哼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怀中的琵琶。

琵琶声里,第三个人出了声:“你不愿动手,我来,红衣服的,你使重剑,我使刀,我奉陪到底。”

周翡难以置信:“……杨兄?”

杨瑾应声自小巷尽头走来,扫了她一眼:“药农们帮那养蛇的找殷沛去了,我来帮你打架。”

四个人分列四角,就这么将横行二十年的两个北斗围在中间。

“本以为只是过来恶心一回那狗皇帝,不料还能赶上阁下二位大老远赶来送死,”霓裳夫人娇声笑道,“这回可真是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木小乔嗤笑道:“霓裳老太婆,你龟缩二十多年,老成了这幅德行,还要借着后辈才敢露头逞一回威风,真有出息,我要是你,早一头磕死了。”

霓裳夫人翻了个白眼,却怕这疯子一言不合便从帮忙变成搅局,硬是忍着没与他打口舌官司,只好将火气都撒到了童开阳身上,她轻叱一声,手中长练毒蛇吐信似的卷上了童开阳面门,与此同时,杨瑾长刀出鞘,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童开阳去路。

沈天枢一皱眉,纵身上了围墙。他踩过的地方直接化成了齑粉,行动间,围墙上转瞬多了一排整齐的坑。周翡紧随而至,柔弱的江南细雪被此起彼伏的真气所激,竟暴虐了起来,打在周翡手上,留下了细细的小口子。

这边拆房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禁卫与扬州驻军,沈天枢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一扫,便能看见大部队正在赶来。他偏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赵渊,又看了看周翡,忽然说道:“赵渊命真大。”

周翡神色不动:“当年我娘在旧都,大概也曾经这样感慨过曹仲昆。”

沈天枢脸上露出了一个吝啬的微笑:“哦,这么说,是风水轮流转?”

周翡没回答,将熹微刀尖下垂,做了个常见的晚辈向长辈讨教的起手式:“沈前辈,请吧。”

沈天枢用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周翡,周翡无疑是很好看的,而且并不是英气健壮的女孩子,她模样有几分像周以棠,带着蜀中女子特有的柔和精致,很有些眉目如画的意思,比几年前没头没脑地闯黑牢时少了些孩子气,倘若她不说话也不动刀,看起来竟是沉默而文静的。

而这样的一个“沉默而文静”的女孩子,竟有胆子提长刀拦在他面前,还胆敢大言不惭地叫他先出招。

她凭什么?

李家的破雪刀?还是年幼无知?

沈天枢缓缓说道:“老朽一生自负武功,创下独门‘棋步’,取黑白交叠、三百六十落子变幻之意,只可惜职责在身,于武学一道,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没能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的年代,未曾以所怀绝技与当年绝顶高手一战,甚是遗憾。小丫头,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话间,沈天枢的袖口鼓起,无风自动地微微摇晃,细雪纷纷而落,行至他身侧,又惊惶地弹开。

周翡听了,嘴角略微一弯,弯出一个冷笑:“对着打不过的段九娘,你便施以暗算,美其名曰‘职责在身’,对着恐怕不如你的我,便将脸一抹擦,又成了‘甚是遗憾’。贪狼大人,听我一句,像阁下这么臭不要脸的,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不是东西就算了,装什么孤高求一败?谁还不知道谁,你自己不尴尬么?”

她出言不逊,话未说完,沈天枢已经一掌推出:“找死!”

他动作并不快,周翡却觉得自己周身被某种无形的内息牢牢封住了,一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不得不闭嘴,抬手将熹微刀鞘打了出去,那刀鞘弹到空中,好似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同落不到沈天枢身上的雪渣一样,诡异地往地面飞去,周翡紧随着刀鞘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同时反手一刀“斩”,悍然攻向沈天枢。

沈天枢低喝一声,双掌往下一压,浑厚不似人力的一掌再次封住周翡所有去路——青石板被压出了一个坑,窄巷中周翡根本没有四下躲闪的余地,空中好像有一柄看不见的大锤,以她为中心,不断往外扩,压住了一块赵渊身上掉下来的玉佩,那张牙舞爪的蟠龙竟生生被看不见的力道压碎了一角。

一力降十会,那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秀山堂——任凭刀光诡谲,仍会被李瑾容一掌便拍飞出去。

霓裳夫人正好与童开阳错身而过,余光瞥见,脸色一变:“阿翡,快闪开!”

周翡充耳不闻,她忽然一反方才机变,“斩”字诀竟敢使老不变,当空强行,实打实地杠上了贪狼一掌。霓裳夫人胸口一缩,几乎能遇见到那女孩连人再刀被沈天枢一掌掴进墙里。

贪狼的掌风与熹微眼看便要撞上,沈天枢面沉似水,他固然高看周翡一眼,这一眼中却有大半只眼都是放在她家传破雪刀上的,并不认为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与他正面角力,当场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毙于掌下。可是掌风与长刀相触的瞬间,沈天枢却陡然一惊,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一刀竟是虚晃,力道毫无预兆地从极强转向了极轻,而且轻飘飘地从他掌中滑了出去,一掌走空,还不待他收力,那刀又摇身一变,由极“衰”转为极“盛”,当空化作“破”字诀,直冲向他面门!

沈天枢愣是没看明白这无比诡谲的一手是怎么来的,情急之下,他抬起自己那条断臂,断臂上接的长钩一下格住了熹微,铁钩禁不住宝刀一撞,裂缝顿时蛛网似的弥漫开。沈天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失声道:“枯荣手!”

枯荣手,何等声威赫赫、举世无双,而后销声匿迹数十年,竟至泯然无踪。直到段九娘那疯婆子在华容城中现身,才叫人隐约想起一点……当年那横行关西的荣光。

可那疯婆子她不是死了么?

枯荣手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电光石火间,沈天枢眼前闪过那滚在地上犹不肯瞑目的头颅,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他肝胆上升起,顺着微末的良心,一下戳破了他画皮似的声势。

沈天枢瞠目欲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可能!”

周翡刀尖微晃,当着他这一声“不可能”,周身内力再次于盛衰两级中回转一圈,蓦地施力。沈天枢现如今的功力,能算是天下第一人,周翡当然远不是对手,哪怕她再练上二十年的枯荣真气也未必赶得上。他本可以在熹微与长钩接触的瞬间便将周翡从墙头上震下去,周翡不死也是个重伤,可他竟迟疑、甚至于退却了。两股力道相撞,铁钩炸起的铁片四下乱飞,一时间,沈天枢竟仿佛难当其锐,独臂微颤,后退了半步。

周翡也被这一下逞强震得内息翻涌,她一咬牙端平长刀,忽略了自己发麻的手腕,脸上硬是没露出破绽,同时心思急转——拳怕少壮、鬼怕恶人,那么……北斗的贪狼星君又怕什么呢?

突然一个念头划过她心头,周翡抬起头,冲沈天枢笑了一下,少女的笑容被刀光所映,竟无端多了几分莫测的血气:“我不可能参透枯荣真气么?”

沈天枢咬牙:“你这个——”

“沈大人,您方才还说,未曾赶上双刀一剑枯荣手,甚是遗憾呢,如今我这亲眼见过南北双刀、学过枯荣手的后辈还在,不正好给您大成的神功当磨刀石么?”周翡打断他的话,“不过沈大人,倘若段九娘在世,你真敢上前来与她一较高下么?‘职责所在,未能全心投入,神功晚成’……哈!”

沈天枢双目一红,一掌朝她当空拍来,竟是使了全力,窄巷两侧的矮墙轰然灰飞烟灭,周翡强提一口气,纵身落地,脚尖尚未及点地,沈天枢已经追至,碎石子攘起丈余高,霓裳等人竟不敢硬扛,纷纷闪开。

沈天枢怒喝道:“小贱人找死!”

周翡将流转不息的枯荣真气提到极致,手中熹微仿佛当年拨开牵机的柳条,叫人眼花缭乱,嘴里仍然不依不饶:“啊,我明白了,你是根本不敢,因为你这‘第一人’乃是自封,你怕打破自己的自欺欺人,让人发现你只是……”

一颗碎石从周翡颈侧险伶伶地擦了过去,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周翡身形一滞,沈天枢杀招已在眼前,在北斗贪狼面前,退却就是找死,因此周翡不退反进,一道刀光,“山”字诀凌空劈向沈天枢面门。沈天枢怒极,不躲不闪,一掌拍在熹微上,他掌心仿佛是个沼泽,牢牢地吸住了刀身,排山倒海似的内力自粘连的刀身上传来,直逼周翡,逼她撒手弃刀。

沈天枢面前,周翡这刀弃也是死,不弃也是死,要是她不肯撒手,就得被沈天枢一巴掌拍个实在,而她一身功夫全在刀上,撒手弃刀,不外乎一败涂地,非得被沈天枢拍成柿饼不可。

然而周翡撒了手,却并未弃刀。

不远处的杨瑾余光瞥见,刀背上的金环齐齐“哗啦”一声。刹那间,周翡好似与刀光融在了一起,整个人成了一把人形的窄背刀,去向与空中的熹微如出一辙,全然不着力,仿佛一片粘附在刀身上的枯叶,随着沈天枢的掌风飞了出去。下一刻,真刀的刀柄碰上了人形刀的手——

如同广袤的草地上春风吹又生的新芽,一夜间便能声势浩大地席卷荒野,高耸的河冰轰然开裂,露出湍急暴虐的水流。枯荣真气从极衰走向极盛,附在刀尖上,刀尖划出了一个璀璨的弧度。

破雪刀,不周风!

沈天枢的瞳孔几乎要缩成一点,旁人根本看不清他们两人动作,只能听见空中传来一阵乱响的金石之声,随后两人仓促分开,沈天枢晃了晃,周翡踉跄着从墙头翻下来,一时竟站不住,只能以长刀拄地,略一弯腰,一行细细的血迹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了下来。

周翡一抬袖子擦去血迹:“……让人发现你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废物,跟其他六个北斗一样,都是狗。要不是你们这群恶犬抱着团地作恶多端,江湖中哪有你沈天枢这一路货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别哄着自己玩了。”

沈天枢面色铁青,竟好似比周翡还狼狈。他一生自负武功,虽位列北斗之首,却素来以与北斗陆摇光、谷天璇、仇天玑等跳梁小丑并列为耻,他觉得自己是隐世的高手,是堪与双刀一剑比肩的大恶人、大魔头,纵然遗臭万年,也让人闻风丧胆,他愿意可憎、可恨、可怕,却绝不能可鄙可笑。

然而倘若段九娘还在世,倘若他面前不是周翡这半吊子的小小后辈,而是那些老怪物亲临,他真敢为了证道,一对一地同那些老怪们一决高下么?那么他这许多年来聊以自慰的自欺欺人,岂不如那镜花水月一般,轻易就碎了?

周翡牙尖嘴利,一句就戳中了他心里最隐秘的卑鄙。沈天枢双目中风雷涌动,疯狂的杀意锁定了周翡,难以言喻的压力当头而下,远在数丈之外的木小乔手中琵琶弦“铮”一声断裂,朱雀主内息竟有些翻涌。

直面沈天枢的周翡只觉周身骨骼都要寸寸断裂,她却忽然偏头去看谢允,谢允的目光几乎已经涣散,熬干了神魂,只剩一点微光,勉强能看清周翡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对她比口型道:“天下第一啊。”

不论眼前强敌者谁,不论你是不是遍体鳞伤、狼狈不堪,也不论你神功几层、声名几丈……

那年你带着一堆不知所云的瓶瓶罐罐,在北斗围山之时,从那逼仄狭小的山中地牢里一跃而下,不假思索地同我说出“交代重要”——你就是我心里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眼圈一下红了。

刀剑声、落雪声,都开始远去,谢允的视野黯了下去。红衣、霓裳、大魔头的琵琶、南疆小哥的黑脸……渐次沉寂。

终于——

终于,他眼里只剩下那一线熹微一般的刀光。

“阿翡,今日暂别,二十年后,我仍去找你,”他心道,“要一言为定啊。”

这时,沈天枢动了,他脚下石墙一裂到底,铺天盖地的一掌压向周翡头顶,打断了仓促的生离死别,周翡不躲不闪,手中熹微凝成一线,螳臂当车似的直接迎上沈天枢。不远处木小乔冷哼一声,长袖一摆甩开童开阳,直奔沈天枢后心。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黑影飞蛾似的扑了过来,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竟让江南苦寒都退避三舍,木小乔的脚步突然顿住,沈天枢只觉一股大力反噬,急忙抽身扯力,周翡刀尖走偏,几乎趔趄了一下,侧身撞在身边矮墙上。

那不速之客大喇喇地飘落到三人中间。

“飞蛾”先是朝周翡看了一眼,周翡被那张突然冒出来的骷髅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将熹微横在身前:“你是谁?”

“飞蛾”却没理她,周翡这才意识到他看的是自己身后。只见那骷髅脸的“飞蛾”张开两片扁嘴,嚎叫道:“死了,哈哈!报应!”

周翡很想回头看一眼他说谁“死了”,可无论是这个诡异的骷髅脸,还是不远之外的北斗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飞蛾”的目光倏地移回来,这回,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觉得那疯癫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还不待她仔细回想,对方便扭头望向沈天枢,口中“嘶嘶”作响地低声道:“北斗?”

沈天枢眉头一皱:“来者何人?”

那“飞蛾”全然不理会,人已经腾空而起,不置一词地直接扑向沈天枢。沈天枢脸色一沉,当胸一掌拍了出去,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

那骷髅脸的“飞蛾”瘦得惊人,后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带出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来。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恶心。

更离奇的是,那“飞蛾”被打成这样,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着一身稀烂的骨头,竟能强行突进两步,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

周翡脑子里一道流光划过,难以置信地脱口道:“药人!”

沈天枢先是惊怒交加地骂了一声,使了蛮力要甩开这疯子,骷髅脸脆弱的脖颈被他扭出了一个巨大的折角。若是常人,脖颈已断,早该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髅脸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门活似长在了门牙上,眼看脑袋都要给揪下来,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

沈天枢强提一口气,正打算将这颗妖孽头颅打个稀碎,可他这口气还没提到喉间,整个人却突然一颤。接着,堂堂贪狼竟忍无可忍地大庭广众下惨叫了起来。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枢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长钩又不巧给周翡搅碎了,情急之下,居然来不及壮士断腕。黑气如龙,转瞬便越过他肩头,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没来得及垂下,已经给这变故惊呆了。

沈天枢一边惨叫,一边四处乱撞,周遭矮墙都在他倾泻的真气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后退,连昏死过去的赵渊也给惊醒了,不巧被正好后退的周翡一脚踩中了小腿,当即哼出了声。

周翡这才注意到皇帝这个金贵人物,突然明白了那“飞蛾”方才往她身后看什么,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前因后果,连忙一抬手压住赵渊肩头,低声道:“别动!接着装死,不然我保不住你。”

沈天枢一阵抵死挣扎,暴虐的内力乱窜,骷髅脸的“飞蛾”自然首当其冲,他周身的骨头好像没堆好的秸秆,四处呲着,将一身宽大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接着,沈天枢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干了皮囊,周翡等人眼睁睁地看见他迅速萎缩下去,肌肉转瞬消失,绷紧的人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从被咬的手臂一直枯到了头颈,无声无息地往后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起,颓然扑倒在地。

而直到这时,方才高喊“小心”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帮禁卫赶到。周翡看了看那支离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应何从,低声道:“他……他是……”

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被几大高手制住的童开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片刻,才说道:“疯了,这个殷沛绝对已经疯了!他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毒养着那母蛊的尸体,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将那母蛊上尸体炼化吸进自己体内……”

周翡:“什么?”

应何从不耐烦地解释道:“就是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这回懂了吗?!”

话音刚落,那殷沛“骨碌”一下,从已经给吸成了一具干尸的沈天枢身上滚了下来,露出满是血迹的脸,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着实像个活鬼,禁卫们纷纷冲进来,扶起踉踉跄跄的赵渊,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

周翡一抬手,把应何从拦在身后,警惕地看向殷沛。

众目睽睽之下,那殷沛仰面朝天,竟仿佛在笑。

周翡试探性地往前几步,走到他面前。殷沛似乎认出了她,吃力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周翡,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指向自己。

“你……你什么?”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见那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

周翡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道:“你想说……你是殷沛?”

殷沛像条垂死的鱼,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眼睛里的光却炽烈了起来。周翡低头看着他,透过他炽烈的目光,恍然明白了他这许多年来的执念与痛苦,她以熹微拄地,吃力地半跪下来,低声道:“你名叫做殷沛,是殷闻岚之子,殷家庄唯一的幸存者,又被北刀纪云沉养大,出身于……”

她话音一顿,见殷沛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这不过是区区一个藏剑之匣,然而山川剑死于此物、青龙主死于此物、冲云道长也死于此物。

殷沛守着这条剑鞘猜忌了一辈子,至此,他好似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东西。

周翡的目光从山川剑鞘上掠过,喃喃道:“……出身于……”

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尘埃。

“……名门正派。”

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听没听完她这句“盖棺定论”。

周翡呆呆地与那不似人形的尸体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丝毫也不顾及什么“死者为大”,一刀豁开了殷沛的心窝,一股腥臭扑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那小壶里。

“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蛊。”应何从原地跳起来,将那泛着异味的小瓶举起来给周翡看,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快点,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阴阳二气’吗?”

周翡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没有气息了。

应何从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你发什么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晚了。”

应何从呆了片刻。

“我……”周翡轻轻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没什么……”

应何从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打断她道:“我是大夫,我还没说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将她往谢允哪里拖:“我是大药谷正根的传人,我药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说能治就能治!”

周翡:“应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别人凉、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给冻住的吗?”

周翡脚步有些踉跄,她突然很想对应何从说,当年永州城外,她脱口便骂他这大药谷“浪得虚名”,其实只是因迁怒而起的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心的。

应何从将她拖到谢允面前,谢允已经无声无息,身上落了一层化不开的细雪,像是个凝固在时光里的冰雕,面朝着她方才与沈天枢对峙的方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

应何从蓦地扭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周翡,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周翡怔怔地看着他。

应何从掀衣摆,直接跪在地上,果断地割开谢允的手掌,强行折起冻硬的四肢,将他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又把致命的蛊毒滴在了谢允身上:“我先将蛊毒逼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直接入心脉,只有两种枯荣相依的内力能将蛊毒逼入再带出来,蛊毒不入则无用,入内出不来则要命,洗髓三次……我说,你还有力气吗?”

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明知没有希望,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阴阳二气驱毒”之法反复默诵,此时虽然神魂不在家,却仍然能按着他的话本能照做。

据说死人的身体,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也能有一点动静。周翡茫然地想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生在凡尘里,其实各自魇在自己的魔障里,谁也拉不动谁,一如谢允是周翡的魔障,大药谷是应何从的魔障,他们两个走火入魔的人,在冰天雪地里折腾一副衣冠不整的死人,好像这样鸡同鸭讲地拼尽全力了,磐石便能转移似的。

然而……

蛊毒分三次,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来,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静静地围在一边,连赵渊也一声不响,只将禁卫与一干守军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满瓶蛊毒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寒冬腊月天里,周翡整个人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周身已经给热汗打透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已经再没有力气,受伤的肺腑疼得发木。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似乎是想站起来,又脱力坐在了地上。

无边的疲惫像关外的大雪,将喜怒哀乐一起埋了,周翡像个反应迟钝的人,方才应何从将疯狂的希望强行塞给她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欣喜若狂,此时再一次失望,她也没来得及痛彻心扉,依旧是怔怔的。

霓裳夫人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劝道:“孩子,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尽人事、听天命。

周翡极轻地颤抖了一下,她抬了头,目光空落落地指向晦暗如许的天色,星星点点的落雪冰凉地落在她脸上,将她灼热的眼眶一点一点地冻住了。

什么是天命呢?

她说不清,破雪刀借“山海风”之力,传到她手里,将“无常道”走到了极致,可是凡人的“无常”,如何能度量星辰日月、兴衰祸乱呢?

三年,她挣命似的走遍南北东西,到头来,终归是一脚踩空、无济于事。

周翡抓住霓裳夫人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是,我……”

我什么?她说不出了,胸口空荡荡的一片,连两句场面话也勉强不出来,南都金陵,累世的富贵温柔乡,一时间,忽然荒凉得四顾茫茫,叫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翡晃了一下,霓裳夫人连忙扶住她,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应何从突然叫了一声:“别动,快看!”

周翡猝然回头,只见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缓缓泛了红,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