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在这里

作者:辛夷坞

    第二章 我只是想让你看着我

    像每次韵锦愤怒地面对着他的挑衅,然后又漠然地转过身去一样,看着她僵直的背,程铮眼睛里有瞬间的失望。

    她用力靠向他的课桌,让他在几何作业本上画辅助线的笔迹变做一条抛物线,可是当时他只留意到她垂在自己桌上的发梢。

    “昔宿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语文不是程铮的强项,可是他要命地在脑猴蹦出这几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所以他必须恶言几句来打破这种诡异的念头。他嘲弄她笨,她明明生气了,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但还是强忍着没有理他,按捺着,就是不肯发作。

    程铮,你又把事情搞砸了,你明明只是期待着她说:“你能不能教教我……”就像其他女生一样,期待地看着你。可是她从来不说,他知道她不会那么说。这个喜欢紧紧抿着嘴唇,像影子一样沉默的女生,她总是低着头。

    其实苏韵锦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没有那一天,他永远不会发现……

    那天,高二的他跟子翼几个在教室前的走道上“放风”,子翼问他:“阿铮,你选文还是选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废话,我当然选理科,谁不知道只有读死书的女生和混不下去的差生才会学文科……”。

    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没有想过刻意讽刺谁,然而话音落下之后,他看见一个低头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女生,在前面几步之遥忽然回过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直视,她的表情很特别,白皙的面庞涨着奇异的嫣红,明明是文静的样子,一双乌黑深秀的眼睛里好像有两簇火在烧,整个人因此而生动得不可思议。

    这是程铮第一次那么认真注视一个女生,他看着她,连自己刚才说过了什么都完全不记得了,可是她的眼光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很快转过身,依旧保持低头的姿势走开。

    “唉唉,刚才那个女的是谁?”他推推子翼。

    子翼几个后知后觉地朝他指点的方向张望:“谁呀,哪个谁?”他再朝她走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隔壁班几个打闹的男生,接着便响起了扫兴的上课铃声。

    当天晚上,那双眼睛里的两簇火在程铮梦里反复灼烧着他,热,他辗转反侧,可当那火苗渐远,他才察觉自己不过是想将它抓得更牢。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程铮才发现短裤上一片冰凉的黏湿。十七岁的他在低声咒骂着去清洗的过程中,心里一片茫然。

    从那之后,他下课的时候站在走道上,开始无意识地找那个身影,可是直到高二结束,他也没有见过她。不是没有想过向号称“少女之友”的周子翼打听,可又怕周子翼笑话,始终拉不下面子。再说,他该如何对周子翼形容?她有何特别,除了一双在刹那间光华顿生的眼睛。可是在场那么多人,为何大家都视若无睹,唯有他如同触电?这是什么奇怪的磁场?明明她长得再普通不过,可眼前走过无数个女孩,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那么清楚地知道那都不是她。

    直到高三分班后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和她坐在一个教室里。

    多么荒谬,他仿佛沧海寻一粟般在穿着相同校服的学生中搜索她,没想到她先前不过是他同年级隔壁班的同学,而他在那次相遇之前,对她全无半点印象。

    很快,程铮发现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过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高二那一天之后怎么也找不到她是有道理的。

    这个女孩总是把自己缩成一团淡灰色的影子,习惯性地紧抿着嘴唇,眼帘低垂,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内敛的,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并且她也无视别人的存在,包括他。

    她从来没有出现在女生为他欢呼的球场。他无数次故意走过她的座位,她连发梢都没有为他晃动过分毫,有时他宁愿耐着性子听那几个连越位为何物都不清楚的女生大谈足球,希望她能朝这热火朝天的讨论现场看一眼,可她从来没有。

    程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留意苏韵锦,可心里抗拒着自己对苏韵锦的过分在意,她算什么?不过是子翼他们嘴里的农村进城的村姑“小芳”之一,土土的,不算顶漂亮,性格也不讨人喜欢,扔在大街上用放大镜都找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会发现她的不同——当然,最好永永远远没有别人发现。

    在某次男生们密谈的场合里,一个男生在评价班上“八大恐龙”时,不经意提起:“其实,我觉得苏韵锦打扮一下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他几乎立即反弹,激烈地说道:“废话,母猪打扮一下也是不错的。”

    他们都道是他看苏韵锦极度不顺眼,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喜欢别的男生对她评头论足,就像不喜欢自己私藏的宝贝别人窥伺。

    苏韵锦当然察觉不到程铮的矛盾,她更多的时间在为爸爸的病而烦恼着。爸爸的肝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现在连在中学正常的授课的时间也保证不了,整个人急速地瘦了下去。

    下午跟妈妈通电话时,妈妈在电话线的那头嘤嘤地哭泣,让韵锦的心一点点地往暗里沉。

    她提出要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哽咽着拒绝了,现在是高考的关键时候,没有什么比专心备考更总要。韵锦说不出的难过,她不但没能陪在爸爸的身边,就连考出好成绩给爸爸一点安慰都办不到,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失败了。

    结束了给妈妈的电话,她在一整个晚自习里,都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说不清是心里不舒服还是身体难受。接着,她感到大腿间有股热流涌出。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差点忘记已经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的中途休息时间,她从包包里抽出一片备用卫生巾就想往洗手间跑,可偏偏周身上下衣裤找不到一个能容得下卫生巾的口袋,她急中生智地抓起一本书,把卫生巾往书里一夹,就急急向教室门口跑去。

    由于低着头,跑得又急,在临近教室门口的地方,韵锦跟一个人迎头撞上。

    “苏韵锦,你赶去投胎呀?”

    一听见程铮的声音,韵锦就觉得一阵头晕,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颗魔星?

    正待绕过他继续前行,他却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啧啧,你看看你,脸白得像个鬼一样,撞邪了?”

    “能不能让开?我,我要去洗手间。”

    “去洗手间你拿着本《文言文解析》干嘛?”程铮的声调奇怪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