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很爱你

作者:木浮生

  (1)

  余小璐回来的那天,看到桑无焉与苏念衾的亲密有一点吃惊,迅速地又平静下去。

  对于和余小璐之间的关系,苏念衾说她是亲戚的妹妹,她没有地方可去便住下来,顺便可以照顾自己。桑无焉很意外,苏念衾这样的人也能当面承认别人在照顾他。

  “以后我来照顾你。”桑无焉挽着苏念衾的胳膊说。

  后来她又想,既然是亲戚的妹妹,那么也是亲戚吧,为什么不直接说是表妹,妹妹,侄女,外甥女之类的。

  她思想不太复杂,久了也就将这个疑惑淡忘。

  那段时间电影院里上映的是《卢浮魅影》,为了避免苏念衾的不适应,他们买的情侣包厢。那里的座位可以让桑无焉将脑袋放在苏念衾的颈窝里,一边看画面一面给他轻轻描述里面的情节。

  “然后他走进了埃及馆躲在角落里,等待那个木乃伊的出现,这个时候,黑影又出现了,那个木乃伊……”桑无焉说得神色惨白,吓得不敢再看,将脸蛋藏在苏念衾的衣服里。

  “怎么办,好恐怖。”她好像一条蚯蚓,使劲往他怀里钻。

  “那我们不看了。”苏念衾说。

  “越害怕却越想看。”桑无焉苦着脸。

  苏念衾失笑,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然后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上。

  桑无焉已经因为电影情节紧张到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了要描述画面。苏念衾只能看到正前方,电影屏幕不时闪烁的光影。

  越害怕越想看—这句话让他联想到爱情的感觉。

  这些都是像鸦片一样的东西,他想。

  回去的路上,在地铁站,正是六点多人潮最汹涌的高峰。

  地铁来了,她在前面牵着苏念衾的手躲开人流,等着最后上车。这时候几个为赶时间而飞奔过来的人,一下子撞开他们,然后将桑无焉挤进人群被带上了车。

  待她往回走却见已经关门了。

  她不知道苏念衾是不是也上了车,又不敢在车厢里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怕他窘,便四处张望。她个子不高需要踮起脚尖,来来回回地找。

  左边,右边,座位上。

  没有—

  她的心开始焦急起来。

  苏念衾一定还留在车站,他很少一个人在这种公共场所,人又那么多,他又死鸭子嘴硬肯定不会找人帮忙,早知道就让余小璐开车来了。也不晓得他认得路不,会不会遇见坏人,他的手机又在自己的背包里。

  她越想越着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地铁一停,她立刻下车在另一边原路坐回去。

  回程的车人要少了许多,她站在门口,外面是漆黑的隧道,一直蔓延。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地铁才重新见到外面的光亮。车厢里的喇叭报着站名,然后缓缓地停下来。

  她透过窗户的玻璃,远远地看见苏念衾立在那里。

  就是他们错开的那个地方,一动不动。

  他个子很挺拔,人很清俊,所以好像不需要特别醒目的标志就能一眼找到他。

  桑无焉奔去,一把扑过去,环抱住他的腰。

  他轻松地说:“这么快!”好像还等得意犹未尽一样。

  “我都吓死了。”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有什么可担心的。在哪儿走失的,我一定会在哪儿一直等到你回来。”

  桑无焉在电台和圆圆一起做新闻组工作,不久又被调回了聂熙的工作室。吴谓说:“熙姐跟主任说的,硬要你回来。”

  “为什么?”

  吴谓想了想:“什么原因都有可能,但是肯定不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然后鄙视地看了眼桑无焉。

  桑无焉佯怒:“小样!信不信我掐死你?”

  “牡丹花下死,我是做鬼也风流。”吴谓吐出舌头装鬼。

  正在两人嬉闹间,聂熙走了进来,冷冷道:“桑无焉,我调你过来,不是要你和我的人打情骂俏的。刚才给你的那些材料,你得马上排出来,我明天用。”

  “哦。”桑无焉垂头,再不说话,开始工作。

  明天来直播室受聂熙专访的是最近崛起的一位年轻写手青峰,作品在网络风靡以后,随即横扫整个出版界,不到半年成了大牌,备受关注。聂熙这人做事很严谨,每回必定做好功课。如今桑无焉要将青峰的个人资料,还有他的作品风格、大致介绍,代表作的人物特点,网络评价,以及出版商评价全部系统地帮聂熙整理好。

  以前是叶丽和王岚两个人做这些,桑无焉刚要叫她俩,却被聂熙拦下:“她俩另外有事。你在这儿好歹待了快半年了,这点儿小事也不会?”语气格外嘲讽,和素日里桑无焉认识的那个熙姐判若两人。

  待聂熙走后,叶丽小声地问:“桑无焉,你得罪她了?”

  “没有啊。”桑无焉纳闷,“她叫主任让我回来的,我好久没和她碰过面了。”

  “撞鬼了?”叶丽摇头。

  桑无焉望着一摞高的资料,是挺莫名其妙的。

  晚上,桑无焉加班加到很晚。她是理科生,对这种东西实在不怎么感冒,什么架空,什么历史,什么武侠,什么玄幻将她搞得云里雾里。好不容易才从中解脱出来,将青峰的个人作品路程理了个大概,然后结合一些现实个人情况、读者留言将访问的大致内容弄了出来。

  下楼的时候她打开手袋,想给苏念衾去个电话,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她前脚进家门,电话后脚就响了。

  不是苏念衾,是桑妈妈。

  “无焉,怎么这么晚都不在?”

  “台里加班呢。”

  “以后早点回,现在治安这么乱,一个女娃娃走夜路多不安全……”桑妈妈就开始机关枪似的家庭教育,好不容易才结束,刚一挂电话,铃声又响了。

  “你这么晚去哪儿了?”这回换苏念衾问,“手机也不通。”

  “加班。”她继续解释。

  “本来说叫你过来吃饭的。”

  “吃饭?你做的?”她可是对他做饭的能力心有余悸。

  苏念衾听出门道来了,想起那天他好心煎蛋给她补充营养,她还嫌弃地问他会不会吃了出人命。

  他不禁有些来气:“桑无焉,你……”

  桑无焉急忙改口说:“排队想吃一今做饭的人,没有一个师也得有一个团了。所以你赶快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少耍嘴皮子。”

  桑无焉嘿嘿笑。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两个人拿着电话说了半天。直到挂了线,桑无焉的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其实,他也挺爱说话的。

  第二天一早,桑无焉去电台,拿着东西向聂熙交差。聂熙淡淡看了一眼,说:“不行。视角和出发点不行。”然后拿着稿子指了一堆缺点,勒令桑无焉继续去修改。

  午饭,桑无焉就随意扒了两口,继续埋头苦干。拿给聂熙的时候,她正用着电脑,看都没看就说:“放那儿吧。”

  晚上桑无焉在直播间外面守着录节目,导播还在上广告,直叫里面的两个人准备。

  叶丽突然神秘地拉住桑无焉,小声说:“聂熙上周就叫王岚准备那个青峰的资料了。她根本就用不着你的。”

  旁边的王岚点头:“是啊。我不就是在忙这个,你们又没问,我白天也来,刚刚才听丽丽说。”

  “你是不是犯小人了?”叶丽问。

  桑无焉诧异得半天没说话,转头透过玻璃看着一脸笑吟吟地对着青峰的聂熙,滋味很复杂。聂熙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女人,她大度、耐心,一点架子没有,对人也好。

  是不是她以前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她无意间让聂熙不高兴过。

  是不是她本来就缺少这种磨炼。

  愣怔间,她忽然想起以前李露露说的,“桑无焉,你离开学校,离开你爸妈的庇护,就什么都不是了”。

  (2)

  因为多种原因,她和苏念衾也不是时刻黏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两三天都没见面。

  两个人见面最多的地方便是在苏念衾的家里。

  她喜欢趴在旁边,看着苏念衾弹琴。见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滑过,或舒缓轻柔或激昂张狂,都是种很享受的视觉感官。

  她很难想象他真的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的老师和阿姨们怎么把他教得这么好。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七岁。”

  “好学吗?”

  “不好学。”

  “他们对你好吗?”桑无焉突然问,“我意思是照顾你的那些阿姨。”

  苏念衾异常平静地说:“谈不上好还是不好。照顾孤儿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出于爱心或者是有别的什么感情。当然他们会有偏爱些的孩子。而且,有时候我都不太能回忆起来那些事了。”

  “为什么?”

  “我只待到七岁。”

  “为什么?”

  他停下动作,淡淡说:“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桑无焉微怔,那么不堪回首吗?

  这时,桑无焉的手机响了。

  “无焉,你怎么又不在家?”是桑妈妈。

  桑无焉看了一眼苏念衾,和妈妈支吾应付着走出屋子。

  “月底你回来一趟。我跟你爸联系了个中学,虽然人家去年十一月就订了新聘的人,但是现在可以为你加个指标。”

  “妈—”

  “带你的简历,还有那些证书。你自己也先准备下,人家学校还是要面试的。”

  桑无焉叹气:“现在我不方便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回去说。”

  “什么叫不方便?你又不是地下党,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桑妈妈嘟囔着挂了电话。

  桑无焉一哂,可不就是地下党。要是家里知道她和苏念衾这事,铁定没完。

  她回屋,苏念衾问:“谁的电话?”

  “我妈,跟我说工作的事。”

  “嗯。”他不太过问桑无焉大学和实习的事,有时候桑无焉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她念哪个学校。

  下午,天气突然就放晴了。太阳在院子里洒了满地的金色,格外诱人。桑无焉拉着苏念衾去了公园。

  天气很好,来晒太阳的人不算少。

  桑无焉躺在草坪上,头枕在苏念衾的腿上。他坐着靠着树干,眼睛半寐,耳朵里塞着耳塞在听收音机。

  时不时地摸一摸桑无焉的头发,她的头发细且密,摸起来非常柔顺,加之她是短发,毛茸茸的,手感很像猫毛。

  想起“猫毛”这个词,苏念衾忍不住勾起嘴角,睫毛微微动。

  “傻笑什么呢?”桑无焉问。她仰面躺着,正好从下面将他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会将这种笑称之为傻笑。

  “正讲笑话。”他拔下耳塞。

  “听什么台?”她发现他要是不看书不弹琴,打发时间的方式不是听电视新闻,就是听广播。

  “说评书的。”

  “怎么不听了?”

  “老是广告。”

  “你听我们台吗?”

  “偶尔也听。”

  他睁着眼扬起脸,朝着太阳的方向。

  “看得见光?”

  “很微弱。”

  “治不好吗?”他身上有太多的迷,太多的未知,让她很想知道。

  “不能治。”他淡淡说,“是视中枢神经有问题,先天的。”语气异常平淡,但是桑无焉依旧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那丝微弱的苦楚。

  “你带了书来看吗?”桑无焉转移话题说。

  “嗯。怎么?”

  “以后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念啊,多省事。”

  苏念衾思忖了下,将书递给她:“你念吧。”

  “……这本不行,我又不懂盲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歌声,正巧在唱那首《利比亚贝壳》。桑无焉蹙了蹙眉:“歌词唱混了,这一句是第二段的。”

  苏念衾挑眉:“你也会?”

  “当然。”桑无焉昂头,“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别!”苏念衾急忙说,“别。”

  “你鄙视我?你嫌我唱得不好?”

  苏念衾不说话,显然是不想打击她。

  桑无焉急了:“苏念衾,我和你说,人家都说我声音好听,不然也不选我做播音了。”

  “这个,”他所,“我持保留意见。”

  桑无焉回学校宿舍拿东西,路上遇见许茜。许茜叫住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你终于可以放心了。”桑无焉讪讪说。

  “我和魏昊一起在B市找了工作,合同都签了,六月就回去。”

  “恭喜。”

  许茜摇头:“桑无焉,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点?”

  “就这样不挺好。不然你们怎么能背着我眉目传情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无焉说,“我不会原谅你们。”

  “你……”许茜苦笑。

  “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们凭什么欺骗我?”

  第二天,桑无焉依在苏念衾怀里,将昨天遇见许茜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她这人藏不住话,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汇报,不然心里难受。

  “你要是有事情欺骗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桑无焉恨恨地说。

  苏念衾的手原本在摸她的头发,听见这么一说便微微一滞。

  桑无焉从苏念衾那里一回来,程茵就说:“你妈又来电话了,叫你必须回。”

  “哦。”桑无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立刻黯然。

  “你应该好好跟你妈妈他们说,毕竟也是为你好。”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将来。我要干什么,要不要继续念书,都是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正说话,电话又响了。程茵做了一个“肯定是找你”的眼神:“你干脆从了吧,不然我都要疯了。”

  果然是桑妈妈。

  “妈,我真的要留下,再不会回去,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了,我喜欢这儿。”

  “爸爸妈妈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学院里多少人想挤进来读书都不行,专门给你的名额你还不要。才在外面待四年心就野了,当时就不该让你跑到外地去。”桑妈妈一口的方言,语速极快地数落着桑无焉,苦口婆心。

  “我不回去。”

  “无焉,”桑妈妈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妈。”她觉得最近女儿不太对劲,很晚打座机到住处都不在。

  “妈……我……”她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多大年纪了?家在哪儿?一个学校的?怎么不早告诉妈妈,让妈妈看看?”

  总是要面对的,桑无焉只能鼓起勇气完整汇报,当说到苏念衾的眼睛视障的时候,桑妈妈突然在另一头沉默了,许久之后留下一句“我明天坐飞机过去”,便挂了电话。

  来的不是暴雨梨花针而是和风细雨。

  依照母亲的个性,她以为会一来就亲自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桑妈妈没有。从机场到家,出租车上桑妈妈一直对苏念衾的事情只字不提。

  路上恰好接到苏念衾的电话。

  “吃饭没?”

  “还没。”桑无焉每说一个字就战战兢兢,怕母亲发现端倪。

  “无焉,你好像很紧张。”苏念衾格外敏感。

  “没,我一会儿打给你。”她迅速挂断电话,然后给余小璐发了条短信,请她让苏念衾做好准备,或许会带一个人去见他。

  刚一到家,桑妈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桑无焉收拾行李。

  “明天就跟我回去。”

  “妈—”

  “如果你是为了那个人而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待了。学校那边你爸爸自然会替你请假,你必须跟我走。”

  “你至少应该见一见他才下结论,好不好?”

  “我们家就不承认他和你的关系,有什么好见的。”

  “妈—”

  “趁你们年轻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好让人后悔的事情,早点了断。”桑妈妈确有所指。

  “我们是真心的,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

  “仅仅?你认为这是仅仅?你是个小姑娘,没有经过油盐酱醋就不知道其中酸甜苦辣。妈妈并没有否认你们信奉的爱情,但是现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里蜜糖里泡大的,你爸宠你宠到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经历过些什么?你能经历什么?”

  “我会学的,我会学做饭,学挣钱,学着照顾我和他。而且苏念衾他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想你用大半辈子时间花费在照顾这样一个人身上。何况他还是个孤儿。”

  “不是,不是的,他身边有亲人,他不是孤儿。”桑无焉说,“妈妈……你应该见一见念衾,他是个很出色的男人,而且他很爱我。”

  “妈妈以前给你讲过,爱不单单是一种冲动,还包括安全感、责任感。对于这样来历不明的残疾人,他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没有告诉过你,那能叫爱?!”

  “我可以立刻打电话问他,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马上问。”桑无焉落泪。

  “无焉,不需要。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个怎样的家庭。假如他家里有钱有势,我们桑家从不高攀这种门槛。假如他穷困潦倒,我只会更加嫌弃他!”

  (3)

  “可是妈妈,要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无焉—”桑妈妈恼怒,“你怎么可以这么和长辈说话!”

  激烈之后,两人好像突然都累了,顿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桑无焉的电话又响了,即使是开成震动,还是在她的背包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

  她无力面对苏念衾,无力面对他们的爱情。

  这一夜,桑妈妈没有再多说一句。

  程茵似乎有预感似的,没有回来。

  于是桑无焉将床留给母亲,自己一个人睡在程茵的房间里。

  深夜,她去洗手间,听见母亲在房间的小床上翻身。

  “妈,你还没睡吗?”她开门小声问。

  母亲面朝墙壁侧身躺着并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