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闯进来时我在做梦,梦中我着大红嫁衣戴凤冠,凤冠很重,压得我脖子直生疼,我用力地拽了拽,一不留神将脑袋拽了下来,拎在手中却忽然变成了宝儿的脸,且是一张以芝麻烙饼为底,安上宝儿五官的饼脸,她挤眉弄眼地咋呼:“小姐小姐,大事不好,老爷给你订了一门亲事!”
随着她脸部的抖动,上面的芝麻哗哗往下掉。
我惊得汗出如浆,猛地睁开眼,对上了宝儿那张芝麻烙饼脸,她见我醒来,口沫横飞地讲着甚么,我直觉地偏头躲了躲她的唾沫与……芝麻。
“小姐!你还睡!你听到我的话了么?”宝儿拉下我的被子。
我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回应:“我听到了。”
宝儿退开了两步,道:“那你快起身呀!”
我揉一揉眼:“起身做什么?”
“小姐!”宝儿跺了一下脚,震得我的床摇了三摇。
看吧,每次都偷吃我的点心,宝儿都快成为球儿了。
我皱起鼻子嗅了嗅,狐疑道:“宝儿,你是否又偷藏了什么好吃的?”
宝儿闻言一脸心虚,抹了抹嘴巴:“无。”
我又嗅了嗅,眯起眼:“芝麻烙饼!”
宝儿露出一脸“你上辈子是狗啊”的表情,道:“小姐,你要订亲了还想着芝麻烙饼,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我着急呀。”
宝儿瞪我道:“你明明一点都不着急!”
我反问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
宝儿脑子里沟沟渠渠较少,很不禁绕,我这么一问,她先是愣了半响,后才锲而不舍地跟我咋呼着:“你知道是哪家公子吗?”
“不知道。”我随意地应着,这种入秋的天气,实在适合一直睡觉。
昨夜两更时分,大师兄突然出现,将我从周公的手里夺过来,领着我翻上屋顶看星星。江湖儿女做的事常常是匪夷所思的,我早已习惯,坦然地在我爹房上的屋顶打着盹陪他看星星。我爹那屋地势高,靠星星忒近,是个赏月赏星星的好去处。
那本该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浪漫夜,但爹爹这人不讨喜,睡着觉还要和三姨娘玩吹耳边风的游戏,于是我与大师兄便听到了他们乐滋滋地讨论着我将与新科武状元订婚的事。
大师兄听完后不发一言,好一会儿后站起来,飞檐走壁地走了。
江湖儿女,来无影去无踪的,我谅解。
然,望一望四周,我蹲在屋顶欲哭无泪。呃,论武艺,我学艺不精,轻功……烂。
待到三更时分,我才逮到一个巡夜的家丁,让他弄了把梯子让我爬下去。
虽说这府里上上下下早已习惯我异于常人的行为,但那家丁沉着冷静的反应还是给我留下不俗的印象。
虽然此刻更深雾重,识人不清,但他镇定自若的搬来梯子,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潇洒磅礴的味道。我不禁啧啧腹诽——王胖子哪找来这么一风姿绰约的家丁,搬个梯子都能搬出挥斥方遒的感觉。
彼时夜凉如水,我眼前雾霭重重,想要看清他的样貌,但除了那份切割黑夜的惊艳气质,什么都看不见。
“小姐小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又一阵地动山摇,我扶额。宝儿这跺脚的毛病再不改,我早晚把她脚卸下来当鼓槌。
我索性坐了起来:“没听,再说一遍。”
“……”宝儿一脸粪样,“我说,姑爷是范宰相的大公子,新科武状元范天涵。”
“这名字不好,地冻天寒的。”我笑眯眯问,“姑爷?谁是姑爷?”
“小!姐!”
啧啧啧,宝儿这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了。实在不是我人品恶劣,只是她跳脚的模样像一只弹跳着的皮球,很是活力。
“知道了,新科状元嘛,人才。”我靠着床栏剥起指甲来,“恭喜啊。”
宝儿一口气愤愤地梗着,最后总算是不负我望地跺了最后一脚,转身跑了出去,转身的一瞬间,我见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芝麻烙饼。
宝儿前脚刚走,我爹后脚又到了,他在门外操着沙哑的声音唤:“浅儿,浅儿?”
哼哼,听听这公鸭嗓,纵欲过度罢。
说起我爹,京城人大抵都知道,他少年时是京城有名的王赖子,专干偷鸡摸狗之事。后来机缘巧合地发了一笔小横财,开始做起丝绸生意,钱滚钱,便滚成了京城的富商之一。穷时我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不容易富了,自然是要为富不仁的,虽然他不至于无恶不作,但偶尔也欺压工人,强抢民女。
我爹讨了一群妻妾,但仅我娘下了我这么一颗小王八蛋,而我娘在我八岁那年染了风寒去世,从此我爹那颗老王八蛋当足了我是手心的宝,一心想将我培养成一代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我从小到大就没少学,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我也能勉强称得上是知书达礼,但这对于我爹那脑满肠肥的脑袋来说是远不够的,他希望我举手投足之间要散发出一股“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哀怨,最好是没事捧捧心,葬葬花。但我自小天资愚钝,那股哀怨的气质我足足琢磨了十八年都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故我很不明白,这状元为何会想与我家结亲。贾人本来就是倍受争议的行业,加上我爹不光彩的过去与现在,即使他金银满屋,也不为有识之士所结交。我更不是什么美丽异常的女子,也无甚让人怦然心动的才艺,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我所拥有的丰厚家产,想不到堂堂范宰相的公子,这么缺钱花。
“浅儿,爹要进来了?浅儿?”
我懒得理他,进来就进来,叫魂啊。
爹推开门,先探了个头进来,见我倚着床栏懒洋洋地瞅着他,就笑了笑,这笑在我看来是很心虚的。
他搓着手道:“浅儿,宝儿都跟你说了吧?爹给你订了门亲事。”
我爱理不理:“嗯哼。”
爹谄媚一笑,活脱脱一裂开的包子,“范大人乃名门之后,而且一表人才,学富五车。”
我眼皮都不抬,“嗯哼。”
他又换了个苦哈哈的表情,一付被狗咬了一口的包子样,“浅儿,你要是不愿意,爹这就去把亲事退了。”
虽说我一听便知道这是王胖子说来骗我心软的,但我还是不争气地心软了,叹道:“胖子,算我欠你的。”
爹一听我松了口,即刻颠颠地往外跑,说是要去安排我与未来的夫君见面。娘亲的,奸商!
我娘当年究竟是中了甚邪,竟嫁与此人。
我尚记得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浅儿,答应娘,过你想过的日子。”
语毕咳了我一手的血,咽气了。而当时,王胖子在五姨娘的床上,翻云覆雨。
我娘仙去时我八岁,彼时我正日日逃私塾去来福客栈听说书,而说书人口中那个传奇——侠女闯江湖,听得我可谓津津有味朝思暮想。彼时我立了两个愿望,一是闯江湖,二是嫁与说书先生,令他日日说书给我听,直说到口吐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