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好累。我直起腰,瞧了瞧手中的小锄头,再抬头看看头顶的大太阳——这花我得葬几个时辰啊?
说到葬花这一出,该追溯到今儿一早,我爹带着四姨娘和四五个丫鬟声势浩大地冲入我的闺房,把我从头到脚打理了一遍,还在我身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都搽上了香料,竣工后我就犹如一只大香囊,芳香满人间。
然后四姨娘带我到庭院里,塞给我一把小巧玲珑的锄头,庄严肃穆地交代我:“浅儿,今个儿范公子会上门拜访你爹,庭院是去大厅的必经之路,你就在这儿葬花,他路过时你就用若有似无,哀愁而不哀怨的眼神看他几眼,谨记,是几眼,多了就显得不够矜持了。”
四姨娘是我爹的女人里出身最良家妇女的一个,她本是某朝廷命官的小女儿,祖传世袭的官邸家千金小姐,以才貌双全享誉京城,乃响当当的京城一朵花。可惜了家里有一兄长,烂赌成性,最终把他爹的乌纱帽也赌上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差点被讨债的灭门,我爹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间出现,趁火打劫地拯救了他们一家,于是四姨娘就以身相许了。四姨娘的话我向来是最听的,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怀疑,当年上门讨债的人是我爹派去的,父债女还;二是她以徐娘半老的年龄,身上还能不时散发出淡淡的哀,浅浅的愁,随时可以咳出血来的样子,我哪里敢忤逆她?
只是,这几个时辰下来,秋老虎晒得我汗如雨下,也幸好四姨娘有先见之明,我身上那些香料发挥了作用,这会儿汗滴脚下土才有香汗淋漓的效果。不过,她另一交代就委实难为我了,这若有似无愁而不哀的眼神,挺难意会的,再者我不识得这范公子长甚模样,来来往往找我爹谈生意的人又多,我看着像的都抛上一两眼,真抽筋。
“浅儿?”这掺杂着惊喜的声音让我一个哆嗦,娘咧,真霉。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兑出微笑,抬头对着来人笑:“柳公子,近来可好?”
柳季东,我爹最大的生意伙伴的二公子,我打自娘胎来就识得他,年幼时我和宝儿没少受他欺辱,后来我虽随着师傅习武,但答应了师傅不得让人知晓我的师承,一直忍耐着他。直至有次他抢了宝儿的糖葫芦并把她推倒在地,我用了师傅的细砂掌两招把他撂倒在地。不料柳季东有被虐的爱好,自此以后他成了我的忠实拥护者,一天不吃我几个拳头他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还一心想娶我为妻,拳打脚踢都不跑。
“浅儿,你这么生疏做什么?”柳季东朝着我走了几步。
我连忙拖着锄头后退几步,还是陪着笑的:“我已与人订了亲,以后言行要谨慎些,以免落人话柄。”
“我这回来就是要来与伯父对质的,你明明已许配了我,何以还与那状元订亲?”
我望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把锄头往身后藏了藏,以免一时失手往他身上锄去。
“王小姐?”这及时出现的声音救了柳季东的小命。
我抬眼对上来人,心下不禁喟叹。
我一向觉得长得好看的男人都跟那涂了猪油的烙饼一样,忒腻味,但这个正微微笑着走过来的男人却好看得刚刚好。眉眼精致慵懒,唇上微微的翘着,身上带着一股子清冽的香,笑得男人味十足。未曾开口,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就盯着他瞧。
然而盯着盯着,我突然就觉得这人好眼熟……在哪见过?
“在下范天涵。”他做了一揖。
按理我该还以一揖的,但由于前几个时辰一直谨记着四姨娘的教诲——见到范公子要抛眼神儿,我的眼睛背叛了我的心,我就直愣愣地对着范天涵抛了个若有似无愁而不怨的秋波。
范天涵僵了一僵:“王小姐,是否尘土飞入眼睛?”
我再逼着自己兑出一个笑:“哈哈,我似乎见过范公子?”
“王小姐好记性,去年元宵灯会上我曾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哦哦哦,是他。
倒也不是我好记性,是他的相貌着实让人过目难忘,这眉这眼这鼻这唇,长得将将好的俊,更难得的是那眉宇间的那股英气,能开天辟地。
去年元宵夜,我与宝儿逛灯会。宝儿自以为跟着我上了几年私塾便是才情满天下,兴致勃勃地跑去猜灯谜,赔上了大半年的饷银后哭丧着个脸求我去替她把钱赢回来。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也不是我没义气,只是我对猜谜这回事不甚内行,与其丢人现眼多赔点钱进去,还不如就藏拙。当然我没让宝儿知道内情,她眼中我一直是万能的,就让我继续万能下去罢。
回程时宝儿一直撅着嘴,快离开灯街时她又突然发现自己的荷包被盗了,剩下半年的饷银也没了。宝儿一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人才的表现就是——随时随地,随心所欲。于是她在大街上号丧似的哭了起来,我丧面子之余还得去买冰糖葫芦哄她,答应给她加饷,给她做新衣裳,带她去福来客栈吃她最爱的小笼包……
而范天涵就是那时出现的,用宝儿的话说就是宛如天神一般,带着她的荷包,翩翩而至。他把荷包还给了宝儿后就离开了,短短不过一须臾,我尚且一头雾水,宝儿却被搅乱了一池春水,失魂落魄了三天。“浅儿,他就是那状元?”柳季东打断我的回想。
我正斟酌着言辞,范天涵自顾道:“正是在下,敢问公子大名?”
“柳季东,浅儿的意中人。”
娘哟,我几欲厥过去。柳季东,待我把师傅的“拂云手”学成,定把你的头折下来踢蹴鞠。
我瞟了范天涵一眼,他挑眉微笑,似在等我回应,我只得干干地笑:“哈哈,柳公子爱说笑,范公子可千万别误会。”
“浅儿……”柳季东着急着想插嘴。
我恶狠狠地瞪过去,不着痕迹地转着杵在地上的锄头。
柳季东看看我,再看看地上被锄头转出来的坑,摸摸鼻子:“浅儿,这事我还是去跟伯父好好商量。”
常在我的棍棒下讨生活的人,果然很懂察言观色。
现下偌大的庭院里只剩我与范天涵。秋风忽地萧瑟起来,卷起漫天飞舞的花瓣,连带着吹散我堆起来的花冢,吹乱我的发、他的衣。这次第,倒也有几分的凄婉。
我愣愣看着两片花瓣飘落他的肩,粉色与玄色,倒是奇异的融洽。
“清浅,起风了。”
我赞同地点头,半响才恍然他刚刚唤的我清浅。听大姨娘说,我满月之时有一个江湖术士掐指一算,算出我五行缺水,所以我爹才凑了这么水灵灵的两个字来当我的名字,十八年下来,我五行缺不缺水我是还没体会到,我挺爱喝水的就是。
不过,清浅这二字还真不常被叫起,亲近的人唤我浅儿,下人们唤我小姐,其他人唤我王小姐,还真就没人叫过我清浅。而且,这两三番话之前他还唤我王小姐,瞬间就变清浅了,真吓我个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