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云,她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尤记得她那天碾地时脚背用力绷紧那个彪悍劲儿,怎么着表小姐也不该是现儿立于我面前的柔弱女子呀。
她微微福着身子,欠了一欠:“子云见过嫂嫂。嫂嫂过门时子云拜会亲戚去了,没能早点来给嫂嫂请安,是以来给嫂嫂赔不是了,望嫂嫂原谅子云才是。子云听闻嫂嫂欲在后花园种花,故差人找了点珍奇花籽,还望嫂嫂不要责怪表哥与李总管,我自小身体不好,他们都惯着我。”
我这人易被皮肉所惑,见她长相楚楚,颇有四姨娘年轻时的模样,且讲话句句入情入理,得体的不得了,便即刻原谅她了,且还觉得范天涵与李总管太小家子气了,太爱小题大做。至于她在我们成亲时碾地的事,我也决定不往心里去了。古来多少表妹都是爱把表哥摆于心尖上的,我料她也是其中一员。
年少无知时,我也爱过人,尝过其中的苦悲,总有天一觉睡醒便会大彻大悟。
我令宝儿沏了一壶上好的乌龙茶,招呼这位懂事的子云表妹一起吃茶拉家常。家常一拉,我才知道这位表妹的命途有多么的崎岖坎坷蜿蜒颠簸。
她两岁死了娘,三岁死了爹。她娘死因不明,她爹是在与仇家厮杀时为救突然冲入战场的范天涵而丧命的。从此范天涵把萧子云当足了自己的亲生妹妹,俩人焦孟不离,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听完她血泪的上半生,我心下是唏嘘与愧疚的。若不是我的江湖梦与对待感情的不上心,我也不会与范天涵成了亲,那么也就不会生生拆散一对潜在的鸳鸯,更不会生生粉碎一颗少女琉璃心。
午膳我与范天涵、萧子云一起用的,这也是成亲以来我与范天涵第一次一起用餐,若不算上昨夜的莲子羹的话。
饭间我与范天涵言语都不多,萧子云兴奋地讲着她在亲戚家里的所见所闻,每讲完一件事儿就眨着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范天涵,他便会笑着点点头,道一句“云儿,快吃罢”。
我一直晓得范天涵对我是温柔的,即使他点我穴、灌我药,到最后他都会给我一颗梅子解苦,说也奇怪,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梅子。但他不愿唤我浅儿,他要唤我清浅,他却唤她云儿,用那种溺得出水的声音。凡事总是要经过一番比较,才知道孰轻孰重,我不是浅儿,她是云儿,胜负已分。许是人都有劣根性,见不得别人好,我突然难受起来,难受到饭都吃不到几口就匆匆回房,我想我这也算落荒而逃罢。
我这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顶爱赖在床上挺尸,范天涵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时辰,他放下手里的碗来看我,“清浅,你是否哪里不适?”
我不动。
他手抚上我的额,“有发热麽?”
我拉下他的手,坐起身:“没事,只是身上乏,许是之前病得久了。”
他这才放心道:“我见你午膳没吃多少,想是你尚未适应状元府的伙食,便让宝儿去熬了红豆汤,你起来试试看味道如何。”
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我如此之好,就跟我不明白他为何娶我一样,而这两个不明白有时会让我惶惶终日。
次日,萧子云一早就差人送了炖燕窝过来,这个行为使我很是无奈,尤其是我才喝了一口后宝儿就眼巴巴地看着我时,这把宝儿肥成球儿的预言也应得太快了罢?我该上街支个摊子开妙手神算的。
宝儿才喝完燕窝,萧子云就登门了,吓得我拎起衣袖就帮宝儿抹嘴。
相对于我主仆俩的手忙脚乱,萧子云显得不慌不忙,她微微欠了欠身:“嫂嫂,燕窝的味道可还好?”
我仔细回想了那一口燕窝,再结合宝儿边喝边下的评论,公平公正道:“甜了点,下次让厨子少放点糖罢。”
萧子云面上贤淑的笑一敛:“子云厨艺不精,下次改进。”
我与宝儿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道:“不会,味道好到丧心病狂。”
在家里我们都是如此这番安抚厨艺不精的二姨娘,每每逗得她心花怒放。但在萧子云这边似乎行不通,她默了半响,凌厉的目光射向宝儿道:“小丫鬟,你怎也知道我的燕窝味道如何?”
宝儿不敢回话,悄悄往我身旁挪了挪。我忙笑道:“味道很好,我忍不住和她分享了点儿。”
萧子云道:“多谢嫂嫂夸奖,我还怕是新来的小丫鬟不懂规矩,偷喝嫂嫂的炖品呢。”
言毕她转头对宝儿:“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干活罢。”
我看看宝儿,她小脸委屈得皱成一朵菊花,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宝儿是我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不是新来的丫鬟。她素来不是很伶俐,若是不懂这府上的规矩,也还望表小姐担待着些。”
萧子云荡出一个笑:“原来是嫂嫂的人呐,真是见笑了。”
我不晓得她的见笑了讲的是她自己还是宝儿,但她的笑在我看来是顶不真诚的。昨个儿我还觉得小姑娘挺讨人怜爱的,现儿忽地觉得她有点讨人嫌了,唉,我这人也是顶爱小题大做的。
萧子云又道:“不知下午嫂嫂可有空,能否陪子云出街一趟?以往子云出街都是带着丫鬟,现在有嫂嫂作陪,定会趣味很多……”
出街这个提议让我心儿突突跳得兴奋,还要故作淡定:“我大抵没甚要紧事,就陪你去逛逛罢。”
我们已是第三次路过龙门客栈了,去胭脂水粉店;去首饰店;现在在去往布店的途中。我已是三次生生见白胡子老头在客栈内讲得口沫横飞却只能眼巴巴路过,我终是忍不住了,站定脚步:“子云,我们去龙门客栈喝口茶罢?”
萧子云并不十分乐意的样子,拖拉半响才与我进了客栈。我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津津听着,而萧子云屁股尚未坐热就嚷着要去布店,我让她自个儿去了,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她来客栈找我再一块回府。
白胡子老头在讲《书剑恩仇录》,直到香香公主出场之前我都是听得很痴迷的,且一心认为陈家洛与霍青桐将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香香公主出场了,先是她的名字就听得我一阵恶寒,再是我对香香公主不爱吃饭只爱吃花的行为很是不解,并且在心里盘算了许久若是光吃花究竟要吃多少朵才能填饱肚子。这个故事让我对白胡子老头略略失望,许是他新换了工作环境,尚未适应过来罢,我体谅他。
我决定先行去找萧子云,以免再听下去我对白胡子老头彻底失望,走出门前白胡子老头哀伤地看了我几眼,他是认得我的,我自小听他的说书长大,从没在他的故事中提前离场过。我回以他谅解的几眼后绝决地离去。
去到布店我却没寻着萧子云,据布店老板言,她仅是看了几眼便走了,于是我又绕回龙门客栈,仍是没寻着人,于是在白胡子老头哀伤的眼神下又一次绝情离去。
我把街上一般女子常光顾的店都寻了一遍,终是没寻着她的身影,于是只得又回龙门客栈坐着,那白胡子老头见我回去,几近泪水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