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君如山

作者:十世



  云珞正式上朝後遇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处置与刺杀有关的人员,也不是朝廷要事,而是立後。

  云珞今年十八岁,尚没有大婚。先皇驾崩,按照规制,新皇要守孝三年,若不在百日内尽快成婚,之後三年内便不能婚娶。

  所谓国不能无君,而君不能无後。若後宫之中没有一个贤德淑能的皇後,总是让人心里难安。何况皇上膝下没有子嗣,更让众臣惴惴。

  明月王朝连续两代帝王皆命丧於刺客之手,实在让这些大臣们吓破了胆子,而云珂当年的固执也让他们记忆犹新,不由担心这位新君也会秉持先皇传统,迟迟不肯大婚。因此众人皆铆足了劲,务必要让这位年轻的新君在百日内完成终身大事。

  朝堂之上,众臣提出立後之议,百官纷纷附和。云珞龙椅之上,不置可否,最後道:“此事待朕考虑一下,容後再议。”

  他从前的满心满愿,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心如死灰,立不立後的对他已无所谓。只是他现在伤心犹在,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只希望踏踏实实地为父皇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可是云国众臣却不放过他,此後多天纷纷上奏,奏折如雪花般飘进云珞的御书房里,从不孝有三无後为大,到後宫无人操持皇上少人服侍,各种各样的理由统统出炉。甚至还有一位大人竟上奏说,昭阳侯入主後宫十八载,疏於治理,致使许多後宫规制渐渐失宜,若再没有一位‘正常’皇後,恐明月王朝五百多年的後宫规矩和传统将遗失殆尽。

  云珞看见这些奏折就烦,不由佩服父皇当年竟能不动声色地忍耐到二十五岁。不过又想起,父皇那时身边好像尚有一个叫怜惜的宫人相伴,大概因此,才能坚定到底吧。有人相伴,总比自己一人孤身奋斗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自然便会想起那个人。

  云珞一阵心烦。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把那块玉珏送还给他。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当年的一番少年情意,也许是因为那上面有他亲手刻下的佑他平安的福语,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和他从此天涯陌路……

  刺杀先皇的案子渐渐审理出来,诸多牵涉之人再过不久就要一一量刑,届时,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是斩首示众?还是赐他全尸?

  不、他做不到。

  让那个在他怀中双颊羞红、激情颤颤的雪白娇躯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让那双漆黑明亮、总是用腼腆的目光凝视他的双眸永远不再睁开,让那个聪颖善良、时时劝他以民为重心存天下的小书呆从此不再开口……

  云珞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的好……

  这日午後,云珞在御花园里散步透气。

  挥退喜丸和众多侍从,云珞一人闲庭信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後园处那株大榕树下。

  大榕树几十年来如一日,仍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却不知道,当年在它身下两小无猜亲吻嬉戏的人儿,如今已是物事人非。

  云珞不由望著繁密翠绿的枝叶发呆,回想起当年连愚山树下自己树上的情景,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喂,你还要在那里发呆多久?”

  忽然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客气地响起。

  云珞对那个隐匿在枝叶中的身影道:“我发我的呆,你爬你的树,我们各不相干。”

  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一张年轻娇豔的容颜从翠绿的树叶中露了出来。

  “谁说不相干了?本姑娘在上面乘凉,你站在下面太碍事了。”

  “碍事?”云珞侧头道:“你在上面,我在下面,哪里碍事了?”

  那少女俏脸微红,强道:“总之就是碍事。喂,你快快走开。”

  云珞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是爬得太高,下不来了吧。”

  那少女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仍自嘴硬道:“当然不是。本姑娘上得来,自然下得去。”

  “是吗。”云珞耸耸肩,淡淡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告辞好了,免得碍了姑娘的事。”说完转身便走。

  那少女没想到他竟真的走了,不由大急,连声唤道:“哎、别走,别走,你回来……”

  云珞慢悠悠地回头道:“姑娘还有事吗?”

  那女孩紧紧咬著丰润的双唇,忍了片刻,见云珞面似不耐,终於挨不住心理的恐慌,小声道:“我、我、我下不来了……”声音里已隐含哽咽之色。

  云珞道:“你刚才对我很不客气,我不会和你计较。只是我这人不爱管闲事。你若想要我帮你,就直接说出来,不然我就走了。”

  那女孩惊异地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

  她仔细望望云珞,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意为难,好似确实是认真的。眼见云珞又要走,不由脱口唤道:“求你,帮我下来……”她从小骄傲好胜,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此刻面对云珞,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

  云珞轻轻跃起,云服摆动,身姿翩翩。少女看得目眩神迷,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他抱起,翻身落到树下。

  “好了。”云珞将她放下,转身欲走。

  “等等。”那少女又唤住他。

  云珞回首,面上已清楚地露出不耐之色。

  那女孩满面通红,羞涩道:“多谢你帮我。你、你也是今日进宫来见昭阳侯殿下的吗?”

  云珞想起这几日朝堂上那些老头子不光对自己疲劳轰炸,还将主意打到了母後那里。这个少女也不知是哪位大臣家的闺秀,想必也是今日被带去母後那里举荐的。而且那些大臣因有前车之鉴,因此不光是名门淑女,连未及弱冠、风采俊秀的世族子弟也一并举荐了去。自己案桌上的纳妃册里至少有八九位这样身份高贵、才色兼备的男妃候选。

  那少女见他没有说话,清清嗓子,道:“我叫月晴,徐月晴,你叫什麽名字?”

  云珞随口道:“我叫洛云。”

  “洛云。”徐月晴念了一遍,道:“你的轻功真好,和谁学的?”

  “家传的。”

  “好厉害呀……”徐月晴赞道。

  云珞见她面上的羞涩之情被欣羡之色所取代,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意思。“我要走了。你要离开,宫门在西边。”

  “洛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徐月晴追上两步问道。

  云珞看见她明媚的脸上既期待又紧张的神色,微微一动,道:“也许吧。”

  云珞离开後花园,并没有回御书房,而是直接去了永夜宫。

  巍峨庄重的永夜宫,原本历代是太子的寝居之所,自从三十多年前被人鸠占鹊巢後,早已被人遗忘它曾经的名字,现在,它只有一个名字──永夜。

  “母後。”

  云夜站在书桌前低头书写,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理会。

  云珞静静站在他身後。云夜写完了,放下手中的笔,将宣纸提起来,透过阳光细看。云珞望去,上面画著大朵大朵茶花,形容生动,娇豔欲滴,连绵一片,似是一幅纸墨上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