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

作者:常书欣

    开发区分局副局长被抓啦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风传得还快,离立功授奖不到两月,从荣誉的巅峰一下子摔到了谷底,这样有争议的人物,肯定会有很多抢眼的故事。

    从庄子河到开发区,从开发区到各分局、派悳出所,这个消息在省厅督察还没有把人带到问询地点时,已经传回市局了,上蹿下跳的最欢的莫过于余罪那届的几位同学,听消息是兴奋,电话里传是偷笑,部室里讨论,又是添油加醋,谁也没有注意到,以往就市局一个领悳导下课,都没有引起过偌大的波澜。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忍气吞声,被讹了、诈了不敢吭声的小老板们了,在事发后数小时里,开发区分局、市局和省厅的纪检监察办公室、市反贪局以及检察院,都接到了数封举报信。

    内容就俗套了,强行索要钱物,对商户进行威胁恐吓,当然,还有殴打商户等等劣迹,时间、地点、金额一条一条排得清清楚楚,就即便没证据,内行人一看也不是假的。

    市局纪检上的同志,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真想不到英雄居然也是这么一副丑恶的嘴脸;市检察、反贪局倒是挺念兄弟单位的情份,直接把举报转回到市公悳安局了,省厅也给打回来了,没有批复,像这样一个小分局长,恐怕还轮不到省厅开刀。

    下午十七时,开发区分局长李维武,战战兢兢地敲响了王局的办公室门。

    这是局里临时通知让他专程回局汇报的,他捏了一把汗,自己班子里的同志出了这事,还真怕负个领悳导责任,和那位一起下课。对了,那位估计这课是下定了,据说把人刑讯至伤残了,这种事,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关于汇报的事,李维武分局长在车上专门拟了个草稿,站到市局王少峰局长面前,他还是有点紧张,声音有点发抖地汇报些情况,放松纪律要求啦,放任作风建设啦,致使这样的同志疏于个人修养,进而酿成错误云云,听得王少峰耳朵起茧,直接打断了问着:

    “维武啊,你这是汇报么?怎么听着像给我拟的发言啊?”

    一句把李维武吓了一跳,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汇报,王少峰直接道着:“直说,别拐弯抹角。官话我还不比你会讲?”

    “真不太清楚啊,他任职时间太短,这才几天啊。”李维武直说了。

    这倒是句实话,王少峰笑了笑问着:“平时表现怎么样?”

    “不……不……不怎么样,工作路子有点野,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作风很散漫,有什么事一般不跟我们班子其他成员通气……王局,我真不是说他坏话,在基层上来的同志大部分都这个样子,煅练两年就好了。”李维武愁眉苦脸地道,说假话吧领悳导看样子不满意,可说真话,他又怕触了霉头,这位同志可是王局亲自送上任的。

    咦,奇了,似乎并没有触到领悳导的逆鳞,王少峰笑笑道着:“对,就得这个态度,实事求是嘛,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你是老同志了,这点还是有原则姓的。”

    “是,王局,这确实是位能人,我们不得不承认,进开发区分局没几天,开发区几家娱乐场所,被他整得都不敢开业了。”李维武笑道,严格地讲,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这话里似乎有试探的味道,他在试探是否领悳导也有所耳闻,果不其然,王少峰兴趣来时,出声问着:“对,还真有这回事,他前脚出事,后脚告状的就去了一堆,市局的、省厅的、反贪局、检察院的,好像能告的地方,就没拉下……哎我就奇怪了,这是因为工作触了众怒,还是他……手脚确实不干净

    “这个……”李维武紧张了,这种事,都是空穴来风,恐怕就告状的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直说。”王少峰脸色变变。

    “直说就是,咱们下面,手脚还真没多少干净的。小至清则无鱼啊,这位最喜欢混水摸鱼。”李维武轻声道,看领悳导不动声色,他声音更低地道着:“前段不是有个禁毒曰调研嘛,他就很上心,现在这个毒品吧,咱们也没有非常准确的界定罪责,比如冰、海洛因是毒品,可大力水、含摇头丸成份的饮料、还有那什么什么神仙水之类的,有些情节特别轻微的,一般治安处罚了,他他……他对这事特别上心,可能在工作中惹的人不在少数。”

    “哦,这样啊。”王少峰笑了,涉及治安处罚,那里面猫腻就大了,全国人都知道。

    很意外的表情,这么年轻的一位干部眼看着要落马了,又是一位为人民做出贡献的警悳察,领悳导应该痛惜才对啊。

    容不得思考,王少峰大手一摆道着:“好,基本情况我清楚了,那就这样吧,如果市局、省厅调查同志核实情况,你务必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余罪同志一个公正的评价……不管出什么事,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大局为重。”

    “是”李维武分局长乐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了,看这样子,他的事就是他的事,牵连不到了别人。只要自己没事,谁管他出什么事呢。

    李分局长乐滋滋地告辞走人了。

    王少峰局长独自在办公室里,像自得其乐一般地笑了笑,手里的笔转了几个圈,他似乎在搜肠刮肚寻找着最适合此事的词,想了不久,他在纸上写了八个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看来这确实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时也是临时起意把这位安排到开发区这个肥差上,谁可成想,安乐致死的速度,真叫快啊…………

    抓啦余罪居然被省厅督察抓啦

    听到这个消息震动最大的还是支援组,李玫瞠目结舌,通知着不知道在哪儿公干的肖梦琪,肖梦琪火急火燎地四处打探消息,探到的消息是:

    刑讯逼供,致人伤残,据说打得很重,人送进医院了,她四处打听伤员的情况,却无从知道。

    下班的时候她才匆匆从市区赶到总队,一到总队吓了一跳,来了N多不认识的人,一问才知道,杏花分局的、平阳路反扒大队的、甚至还有她闻名瑕迩不得一见的马秋林,都焦急地等在总队支援组,人被抓那儿了,事情有都严重,会怎么样处理,一连串的问题朝她来了,她一下子头都大了。

    解释了几句,群情又是黯然了。

    刑讯、伤残、省厅督察,这几个恐怖的字眼组合到一起,是从警最不愿意遇到的事。

    “咱们怎么办啊,就这么傻等着,问问许副厅长啊?”李玫出声道着。

    “我问了。”肖梦琪为难地道:“他根本不接电话,肯定知道要问什么。

    “那谁可能还知道余罪的情况?”曹亚杰想了想,第一时间想到鼠标了,俞峰却是提醒着:“我早打过了,奇了怪了,关机了居然,他媳妇说两三天都没见人,我估摸着,他们几个是不是凑了一伙干什么事呢?”

    “案子,肯定是案子。”刘星星道,能让余罪这么投入的事,除了案子,没有其他。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无果的时候,肖梦琪却是注意到那位穿着普通装束的老人,悄悄地屏退了。她知道在这儿扯不出什么结果了,匆匆地追着老人的脚步,追到楼梯时叫了声,然后笑吟吟自我介绍着,送着这位警中传奇的人物。

    “你不用恭维我,我已经过了需要骄傲情绪的年龄了。”老马很淡地笑了笑,把肖梦琪的景仰,一语揭过了。

    “那我不恭维您了,马老。不过我想问你句话。”肖梦琪道,看马老云淡风轻的样子,她问着:“您对余罪怎么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马秋林不解了。

    “因为这个困挠了我很久,而您是他尊祟的第一人,应该对他很了解吧?”肖梦琪像在找着话题。

    马秋林背着手,稍稍踌蹰了一下道:“好像不对,你和他,比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应该更长,应该更了解。”

    “是啊,我了解的越多,越不了解。您看啊,他的思维很奇特,不过大多数不是侦破思路,而是犯罪思路;他屡立功劳,可事实上,他犯的错比立的功要多很多,比如这次刑讯逼供,我都不用想,肯定不是诬蔑他……我在法国留过学,当执法者的行为和法理冲突时,一个警悳察应该怎么样选择?我知道余罪是怎么选择的,其实我也很想像他那样,不过我做不到。”肖梦琪轻轻地说,其实答案很清楚,却很难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

    “那你说,国外的警悳察,有为人民服务的吗?”马秋林笑着问。

    “那肯定有。”肖梦琪道。

    “那你说,国外的警悳察,有刑讯逼供的吗?”马秋林又问。

    “那肯定也有。”肖梦琪道。

    “那国外的警悳察里,有英雄和罪犯吗?有冤假错案吗?有秉公执法和循私枉法吗?”马秋林又问,他停下脚步了,看着肖梦琪,肖梦琪点点头道:“当然有。”

    “这就是了,黑白对错,好坏善恶,人姓使然,与体制无关,你选择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没错;他选择寻求真相和正义,同样也没有错,只不过他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执法和守法,这是全世界警悳察都无法两全的事,法律约束的是大多数人,不是全部的人,剩下无法约束的那一小撮人,恐怕依法就不好办喽。”马秋林摇摇头,自叹自嗟了一句,然后信步而走。

    走了好远肖梦琪才徒劳地问了句:“马老,可这样做迟早要毁了他,就这一次不是,也会有下一次的。”

    马秋林愣了下,回头看了看肖梦琪,然后笑着道:“他要是在乎这个,就没有这么多关心他了。”

    一笑而走,肖梦琪看到了,总队的大门口,居然有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等着马秋林,她堪堪地挽着马秋林的胳膊,像父女两人一样,喁喁私语着什么。

    这一瞬间,她皱了皱眉头,涌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马秋林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在乎的似乎是他身边那位。

    事情在持续地发酵着,据说开发区分局副局长,被省厅督察禁闭,因为人证俱获的原因,正在讨论处理意见;又据说他打的人来头不小,居然直接在桃园公馆抓人,刑讯逼供,而桃园公馆的背景也相当深厚,一个巨无霸的大产业,辗碎一个小警悳察,似乎没有什么悬念,这种事毕竟对他们的经营造成了不良影响。

    当天晚上安嘉璐闻听了此事,一打听,焦不离孟的鼠标居然也失踪了,细妹子已经习惯这货不告而别了,根本没啥反应,安嘉璐也没敢把情况告诉她,她直接央着爸妈在系统打听,不过远在晋南当监狱长的父亲给他的回音是:这事涉密,别乱打听。

    安嘉璐的能力也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就是一夜难眠了。她现在有点想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一直反对他在公悳安系统内部处男朋友,因为父母和她就是这样一个家庭,美满和睦谈不上,感觉最清楚的是心惊肉跳,你可能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

    也在当天晚上,秘密送往省人民医院救治的第九处特勤伤检出来了,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鼻梁骨折、颌骨错位,男人最重要的那个部位也受了伤,肿得跟个桃子样。

    人没危险,可有点不像人了,伤也不算重伤,可这手下得太损了,就没给人留下多少完好的地方,裹着绷带从手术室出来的伤员,那凄惨样子看得第九处几位派驻五原的大员气得快把牙咬碎了。

    事情确实是撞车了,第九处在五原秘密排查了一个月,得知了桃园公馆这条线,这位特勤以会员的身份多次出入公馆,谁可想到五原警方也查到这条线了,而且是横冲直撞就进去了,没抓到毒贩,把自己人摁住痛搭殴了一顿。

    工作得停了,线索恐怕也得断了,这么做不但打草惊蛇了,恐怕就那位特勤也要引起对方警觉了。

    医院走廊里,李磊副处长咬牙切齿地把伤情报告递给手下安排着:“把这个伤情报告提供给西山省厅,追究所有参加殴打警员的刑事责任……又是行动刚一开始,就全盘乱了。”

    反泄密专员接住了,没敢吭声,这个九处副处长折戟羊城,一个枪杀嫌疑人的事就够焦头烂额的了,连着一个多月查内歼没有进展,搁谁,恐怕也快受不了这事的压力了。

    这份报告,当夜就传到了省厅,事发突然,秘书简要地向厅长作了汇报。

    没错,是在纠结如何处理,不久前他刚刚签发了嘉奖通报,同样是余罪这个名字,他记得很清楚,而现在要把这一位功臣打进地狱,他有点下不了手。尽管他也深恶痛绝这种知法犯法的行为。

    晚二十二时,他意外地电召了许平秋,这件事没有必要由省厅做决定,随便签一句打回市局,那个结果是什么已经没悬念,麾下数万干警,每年开除十几个,几十个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这一位,实在让他下了狠心啊。

    许平秋应召连夜赶到了省府家属院,崔彦达厅长的住处,两人见面在楼下,随意说着散散步,崔厅还没有问,许平秋已经把准备好的PDA交给崔厅了,这是一封特勤处保密的档案,详细地记载着余罪的从警经历,从羊城到反扒队、从五原到羊头崖、那些寥寥的案情,崔厅长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可能有多大,他粗粗看过,递回给了许平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多前,羊城那次贩毒案,你从警校临时招到的卧底人员吧。”

    “对,进看守所的,就他一个。”许平秋道。

    “双刃剑呐,有些方式虽然奏效,可也免不了我们自己要遭到反噬啊,监狱里,可沾染不上什么好习气……你给我看这些,是想给他求情?你可想清楚了,我要这么做,也是公然地循私枉法,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崔厅长道,语气很淡,无从揣摩到他的心思。

    “崔厅,您误会了,这不是私情,是个案情。”许平秋道,一句引起了领悳导的注意,他细细地解说着,听得崔厅有点入迷,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听了很久,许平秋诚惶诚恐地总结着:“我对警悳察这个职业的理解是,如果有价值,我不在乎任何牺牲,而牺牲也不是一种方式……当需要我们指挥员也做出这种牺牲时,我们无权旁观。”

    “好吧。”崔彦达厅长斟酌了良久,看着许平秋,慢慢地笑了,笑着道:“那就当我不知道吧,我也官僚一回,曰理万机的,谁顾得上下面人调皮捣蛋呢……不过国办来人可很难缠啊,我可不希望有部里的电话打到我办公室。”

    “放心,会在下面消化的。”许平秋轻声道。

    崔厅笑了笑,他知道许平秋那些鬼域伎俩,又笑了笑,摆摆手:“自己回吧,我不送你了。”

    许平秋没有应声,直看着崔厅漫步回家,他匆匆转身,回到了省厅下属装备厂,这里毗邻郊区,很偏僻的地方,大部分内部审查就是在这里开展的,一幢不起眼的五层楼,关押过大部分违法乱纪的警悳察。

    匆匆通过了四层警卫,最后一层是顶楼的铁门后,两排房间,阴森森的,门口还有值班,督察敬礼,许平秋小声问着:“人怎么样?情绪还稳定吧?”

    “稳定?总队长,您自己看吧,整个一没心没肺。”看守指指。

    监视孔千里眼是反装的,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亮如白昼的房间里,许平秋看到了四仰八叉,睡相很烂的余罪,声音的监听里很清楚,只有呼噜声。

    “邪了,出了这事都能睡得着。”许平秋愕然了,来这里,吓得痛哭流涕,天天念叨辜负人民养育之恩的大有人在,就吓尿裤子都不稀罕,偏偏这种跟没事人一样,还真稀罕了,看守说了,从下午带回来,吃了两顿,上了两趟厕所,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哦,许是这两天真累了,许平秋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愧意,这孩子敲诈勒索那些不干不净的嫌疑人,真难为他了。

    他没有叫醒人,这个样子,让他好放心,他很庆幸,看来进过监狱还是有优点的,精神承受能力肯定强,最起码比大多数警悳察都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