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问号当头砸下,砸得我失去即刻反应的能力,仓促间低下目光,将来不及掩饰的情绪藏在眼皮底下,除了保持沉默,再没有别的可说。
“有同伴离开,难过是难免的。”
我听见纪远尧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么空,那么冷。
他用了“同伴”这个词,而不是毫无感情/色彩的“同事”。
纪远尧从椅中站起,走到落地玻璃幕墙边,一手拉起白色卷帘,毫无波澜地说,“在公司与个人之间,有一些策略上的取舍,是必须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在他家里,他问我的那句话——
“假如现在要你离开公司,你会怎么想。”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酝酿着今天的变故。
我懵然想起些支离破碎的对话,想起他皱眉思索的报告,还有那份负面评估的报告……却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只觉咫尺之外的纪远尧,像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
还有一缕寒气是从自己心底渗出。
我在这一刻意识到,虽然他对我和颜悦色,提携有加,但真正的想法从未对我表露半分。在他的信任范围内,并没有我的位置,我离着那个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这个认知,瞬间冻结了我的情绪。
我沉默片刻,平静地说,“知道了,纪总,您还有事情吩咐吗?”
他转头看我,微微一笑,“你去忙吧。”
我退出办公室,带上门时,见他低头看向外面,将那遮光的卷帘缓慢升起到一半。
夏日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刺目炫亮,令我眼里和心里一样的难过。
茫然回到自己座位,我脑子里盘旋着两个字,策略。
这是什么样的策略考虑,在新项目即将启动的前夕,打乱自己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丢掉这么久以来辛苦培养的人才——这样的策略,我无法理解。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两层楼。
人事部已行动起来,连同行政也都就位。
任亚丽和两个人事主管已在36层,行政这边的网络技术主管正要上去,开始对离职人员的办公电脑进行处理。OA系统上的离职人员账号几乎同时被锁定。
我看见网络技术主管缄默的脸,看来他也是此时才知情,却不得不在驱逐同仁的时候,亲自伸手,将那些人一一推出去。其实一切早就计划好,只等一声令下,就像做大扫除一样,将那些曾经为公司付出汗水、辛劳甚至感情的人,齐齐扫地出门。
留给他们离开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包括主管领导及人事部门与之谈话、由人事主管协助办理离职手续、在网络技术主管监督下清理办公电脑、整理带走个人物品。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的门禁识别卡就将失效,连踏入公司一步也不能了。
也许他们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在想着手头的工作,想着要为公司考虑些什么,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也丝毫没有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迈进来了。
我躲在座位后整整一上午,没敢走出去,怕看见那些将要离开的人。
但最后还是被苏雯叫去,经过走廊时,看见那天一起看电影的市场部主管拿着一只文件袋,从人事部出来,表情木然,手里的袋子也许就装着他为公司服务三年,最终能得到的一切。
他看见我,那表情似乎算笑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却说不出一声再见。
就在这一天内,销售部走了两个人,企划部走了一个,市场部走了四个。
整个营销部门共有七名员工离开。
真正受到重创的是市场部,走了一半的人,剩下一个经理,一个主管,两个职员。
被砍掉一半人马的市场部,和企划部合二为一,统称市场企划部。
原来的市场部经理成为市场企划部副经理,工作性质仍独立,职务上接受企划部徐青的领导,徐青直接向穆彦负责,整个部门依然是在穆彦的垂直控制之下。
对整个公司而言,七个员工被扫地出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两个部门的闪电式合并,却是公司组织架构上的重要调整。
几乎与此同时,公司宣布了另一个重要消息——
新项目的启动,因故推迟。
当我去到36层给程奕送文件时,经过市场部的办公区,看见空出来的四个座位,背脊一阵发凉。穆彦和徐青在会议室里说话,看见我经过,目光刹那交会,然后他转过脸去,仿佛是一种回避的姿态。
我收回目光,快步经过了会议室。
程奕没在他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在茶水间待着,沉默地喝着一杯咖啡。
他看见我,转头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我看着那杯咖啡黑乎乎的颜色问,“你都不加东西,就这么喝,不怕苦吗?”
他回答,“苦也是种味道。”
我笑了笑,递上文件。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良久没说话,随手搁在一旁。
有风吹来,薄薄纸页掠过桌面,轻飘飘落在他脚下。
“程总?”
“程奕。”他纠正我。
我蹲下身将文件捡起,递上手中的笔,低声说,“麻烦您确认下回执。”
他接过笔刷刷签上名字,抬眼一笑,依然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
“你要咖啡吗?”他递回纸笔,问了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
我看了看他的杯子,笑着说,“不要了,我怕苦。”
他也笑,上扬的眉毛却微微皱着,使笑容中的阳光味道不再——我想起在机场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那时他很像一个大学学长,和此时眼前阴郁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低头喝了口咖啡,像是不经意地问,“公司这个决定,之前你知道吧?”
“今天才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哦?”他转头看我,仿佛有一丝释然。
我不是提早的知情者,也就不是对方阵营里的人,不知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假如令他这样想,我很尴尬。
于是我没再答话,笑了笑,转身离开。
“安。”他却叫住我。
“什么事,程总?”我在最后的称谓上加重了语气,有意让他感觉到疏离。
他眼里的失望之色一掠而过,再度露出亲和力十足的笑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没事,麻烦你了。”
起初我完全懵了,不知这一通刮向营销部门的暴风雨从何而来。
但当最后得知离职人员的详细情况时,我的惊愕,超过了刚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
二十几人的销售团队少掉两人无关紧要;企划部九个人里面,走掉一个新进不久的媒介专员,对整个班底也没太大影响;市场部却裁得只剩半口气——换句话说,所谓的部门架构调整,只是元气大伤的市场部,被企划部事实上兼并了。
除了销售部离开的两个人,是因业绩考核没有过关,按制度正常淘汰,其他几人都是以部门合法裁员的原因被解聘,也获得了应有的赔偿金。只有那位市场部主管例外,他是因严重工作失误而遭到辞退,一点象征性的赔偿也没有,走得十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