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定盯着电脑,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工作上,极力不去想起天台上雪白衬衣的身影。
上周五的裁员风波刚发生,没有人心里好受,这两层楼里低气压仍持续不散,一整天下来,办公区里似乎连谈笑声都听不到。36层的气氛可想而知。
但我必须若无其事,和一门之隔的那个人保持态度一致。
就在昨天,我亲眼见到纪远尧温雅面貌之下的冷酷。
七个同事作为斗争的牺牲品离开了,连穆彦这么凉薄的人,多少都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内疚,纪远尧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流露。他像个优雅的古罗马雕塑,高高在上,充满权威,从头到脚找不到任何软弱的漏洞。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应该是畏惧的,心寒的,可是真实的感觉我已无法分辨。
即使在他温文尔雅的时候,和我一起完成拓展挑战的时候,甚至是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我依然觉得他遥远飘渺,只是个代表等级与权力的符号;而现在看见了他的冷酷,反而觉得这个符号有了血肉,喜怒不形于色的微笑之下,终于有了温度。
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所站立场已经不同。
外卖到了,我敲门送进去。
里面两人的交谈被打断,一齐停下来看我。
穆彦瞟了餐盒一眼,“怎么吃这种垃圾食品。”
我反问,“不吃这个,难道弄口锅到公司里来煮吗?”
穆彦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呛他,表情顿时有些异样。
在他面前我很少说笑,反倒是纪远尧与我说话,习惯偶尔调侃,不喜欢一板一眼,我也学会适时呛声,聊博BOSS一笑。
纪远尧听我呛了穆彦,会心地笑笑,抬腕看时间,“还真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听穆彦的,垃圾食品就不要吃了,另外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里餐盒,用倚小卖小的语气埋怨他,“您不早说,浪费粮食……”
“好,下次我早点说。”纪远尧好脾气地笑着,一点也不以为意。
穆彦看看纪远尧,又看看我,然后移开了目光。
我假装看不到他的存在。
适当的女性化表现,偶尔的一点放肆,是纪远尧允许并喜欢的,他这一点脾气我已有数。
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需要有人缓释气氛,充当办公室里的润滑剂,大多数公司都倾向让年轻温和的女性做秘书,不正是这样的用意么。
我还记得电梯里穆彦说过的话,不难猜到,他看着我对纪远尧说话的态度会怎么想。
但我已不再害怕他的误解,他此刻表情,反倒让我有种幽晦的快意。
他用怎样的眼光看我,并不取决于我怎么做,而只取决于他愿意怎样看我。如果是方方,就算我说我在某个男人家里过了夜,她也未必相信我们做了什么;换作某些见不得人好的八婆,就算摆出不食烟火的圣女姿态,背后也一定说你是荡妇。
老范开车,带我们去了一家幽静别致的私房菜餐厅。
餐厅在一座外表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里,天台搭起玻璃顶棚,灯光映着天光,没有刻意雕饰的靡靡情调,却有婆娑的吊兰、斑驳的木条地板和空气里浮动的木香。
我都从不知道有这样好一个地方,而它居然就在我家对面,只隔一条街。
打心眼里,我对老范的佩服又提升一个等级,他是最爱大排档的人,却能摸着纪远尧的脾性,对这种地方轻车熟路,可见平日做了多少工夫。
可惜是和上司们吃饭,再好的情调也白搭。
这个时间已经没什么人吃饭,楼下有两桌情侣在喝茶,楼上只有我们四个人。
老范也上来一起吃了,坐在我旁边,同纪远尧笑谈着美食的话题。
等级与职务,在这张桌旁,暂时消弭无踪。
穆彦却沉默下去,在公司里安之若素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被落寞疲惫取代。自落座之后,他就懒懒靠在椅子里,自顾出神,身周仿佛竖起一道无形的屏,将自己与外界隔开。
纪远尧也并不理会他,任由他发呆。
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
三人各自专注于碗箸之间,只有穆彦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吃的东西比我还少。
老范留意着他脸色,笑着问了句,“穆总,这地方觉得怎么样,口味还习惯吧?”
“挺好。”穆彦笑笑。
这时服务生端上最后一道缤纷十色的甜品,介绍名字叫“活色生香”。
纪远尧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鲈鱼莼菜汤,“对,有安澜同我们一起吃饭,算得上活色生香。”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正经太自然了,我愣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拿我打趣。
老范哈哈笑。
穆彦侧目,似真非真地笑了笑。
在餐厅幽约悱恻的光线里看去,对面的纪远尧,微微眯起眼角的笑,竟给人一种妖异的错觉。
我被自己瞬间的错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对面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纪总。
幽暗灯光替我遮掩了一刹那的脸热。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在他们没有谈工作,也许是因为我和老范在的缘故。
但我刚这么想着,就听纪远尧对穆彦说,“明天早上的会,就让程奕说话,你不用开口了。”
穆彦沉默点头。
我记起明天上午的会议,是在新项目推迟之后,整体工作进度的调整讨论,涉及研发、营销、预决算、财务等多个部门,将会决定接下来的重要工作走向。
纪远尧这么说,便是毫不掩饰他与穆彦同一阵线的态度了。
起初很多人都以为,在程穆二人的争斗中,纪远尧会保持中立,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表明了立场。那些猜测他与穆彦关系出现裂痕的人,现在都缄口不语了。
舍车保帅的结果,在我看来,与其说是他对穆彦的维护,不如说是他给程奕的脸色——任凭哪里来的空降兵,没有得到他的认同,就什么也不是,也更不要想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但一切仅仅是因为意气之争吗?
被搁置的文件、充满负面分析的报告、突然推迟的新项目……这一环环衔接起来,隐约拼出一张庞大的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却也什么都没看见。
纪远尧只提了这么一句,再没有说起工作上的话题。
一顿饭吃完,时间已晚,走的时候纪远尧说先送我回家。
我笑着说,我家就住在对面,走过前面天桥就到了。
纪远尧一笑,“那也得把你送到家门口,老范从那边再掉头就是。”
穆彦却说,“那边路口不能掉头,要绕一圈,我送她回去好了,你们先走吧。”
我一时哑然,等纪远尧上车走了,才转头对他说,“就这么几步路,不用麻烦穆总送了。”
他瞥我一眼,“你嫌近?那再散步绕一圈就不只几步路了。”
我被噎住。
他嗤然,“又不是第一次送你。”
我再次被噎住,心一横,闷头往前走,随便他愿意送就送。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一直走到天桥下,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脚,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