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舷上逃生的绳梯慢慢滑落,我朝浮冰上挥手的人群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伫立船头的那个人走去,如果他不离开,我也不离开,无论这只船最终驶往何处,我坚信这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远胜那些漂流的浮冰。
顶着呼啸冰风,我一步步走近他身边。
他回头,清晰面容从雾中渐渐现出。
是纪远尧。
又一个诡怪的梦境。
我醒来时,异常清醒平静,好像从未睡着,只是恍惚了一小会儿,看时间却已是清晨六点。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周遭宁静安稳,哪里有什么海面、浓雾、浮冰和船。
只是梦里一切太过真切,情境是虚无的,心情却假不了。
我披上睡衣起床,拉开卧室通往露台的滑门,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挟着城市独有的味道,各种气息暧昧掺杂在一起,熟悉又陌生。这时候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最后的夜色,在即将到来的光明之前,显出薄弱的阴郁。
趴在露台栏杆上,我深呼吸,低头看见不远处那座跨街天桥。
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去,只是窄小又普通的一座桥。
和穆彦站在天桥上说过的话,隔了一夜,再想起好像已远得隔山又隔水。
曾经令我耿耿于怀的那些话,那些误解,在听他亲口说出之后,我终于释然——只是这释然,不是他想要的释然,只是我给自己的枷,打开了锁。
他说,安澜,我曾经对你非常失望。
他问,难道那不是撒谎?
于是一瞬间所有委屈都有了明白的来由,我终于知道了一个“为什么”。
但是这还重要吗?
只有彼此有过期望与承诺的人,才有理由说失望。
穆彦有吗?他有的,只是最初我献予他脚下的那一点纯挚。
看着他自视明月孤皎洁一样的神情,我心中也月光照耀一样的明白,在他眼里,我最大的特别之处,只是从前真心将他视为一轮明月——倘若明月有心照沟渠,沟渠就该有感激不尽的自觉。
若是以前,我会抱着天真幻想,给自己寻找另一种更浪漫的理由。
而现在我只能自嘲地笑笑。
“是,我是想做总秘,想要这个职位。”
我一口承认,不推脱解释,这样反而简单,省了啰嗦麻烦。
解释没有意义,不用他说,我已没有这份矫情。
如果一定需要道歉,那也无不可,我平静地看着他说,“穆总,我很抱歉。”
他目光复杂地盯了我很久,淡淡地问,“是吗?”
明明是他要我道歉,现在却又反问,不知是什么逻辑。
我皱眉看他。
自从裁员那天早晨开始,他就变得奇怪,到此刻站在天桥上的穆彦,更像一个陌生人。
不仅一反常态,还无缘无故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天桥上一男一女相对沉默,这样子实在尴尬,频频引来路人侧目,怕是将我们当成了争吵的情侣。我无可奈何,摸不清穆彦到底想做什么,这算兴师问罪,还是算示好?
示好,似乎我又有点抬举自己了。
他不是八面玲珑的程奕,程奕的笑脸迎人是不分对象的,我也好,前台也好,甚至孟绮也好,他都一视同仁地亲切;穆彦却是一向盛气凌人,只有莺莺燕燕围着他,没有他放下身段去哄谁的道理。
即使发挥最大限度的自恋精神,我也觉得,幻想余地很少。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好像不太高兴。”我岔开了话,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漠然别过脸去,“没有。”
我靠着天桥栏杆,望着远处霓虹,“这两天我总想起你以前最爱说的一句话,你说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个团队,是共同进退的一个整体……大家一起共事这么久,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可贵,突然一天,有些人说走就走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穆彦也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却突兀地笑出声,“你觉得我该内疚是吗?”
我摇头,“如果我是你,会很伤心。”
他没有说话,久久沉默。
一手带起来的团队,被自己亲手砍掉,人前还得泰定自若。
再骄傲的男人也是会伤心失意的吧。
不管他今晚出于什么原因,对我说了这些话,至少在这件事上,彼此心情是一样的。
我低声说,“也许他们去别处会发展得更好。”
“你在安慰我?”穆彦瞥我一眼,笑了笑,硬邦邦说了三个字,“用不着。”
他像是一瞬间又恢复正常起来,语气冷淡强硬,“那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用牺牲半个市场部做代价,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是为了整个公司。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在的情形,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如果不付出这种牺牲,公司会陷入真正的麻烦。”
我看着他,知道或许不该问,或许他也不会说。
但这真正的麻烦,隔着一层纱,终于呼之欲出。
“你是说,会威胁到整个公司,包括所有人?”我试探地问。
他点头,却将话又扯回我身上,叹了口气说,“安澜,跟叶静比起来,你真差得太远。”
纵然对他的冷言冷语已经习惯到麻木,纵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听见这句话,我还是被深深刺了一下。从来没当自己是天鹅,何必一再提醒我其实是个丑鸭子。
他明明可以八面玲珑,一旦对我说话,却总这么刻薄。
“你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个职位。”他继续打击我,“只是你有一个特点,恰恰是纪总看重的。”
我努力克制着说不清的情绪,静静等他说下文。
“你认人。”穆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着谁,就认谁,换句话说,你还很不职业,不懂六亲不认那一套,就算懂了也做不出来,至少现在做不出来。”
这算是贬我,但他的口气听着,却像是在夸。
我的确很不够职业,只是听他单刀直入地说出来,毫不留颜面,仍觉得难堪。
穆彦却嘲讽似的笑了笑,“所谓职业,是认事不认人,只做正确有利的事,没感情可讲——所以说,我和你,都是不够职业的人。”
对于落在自己头上的判断,我无话可说——然而穆彦,他是这样的吗?
我感到怀疑。
“高度职业是好的,但有时候,身边也需要一两个不那么职业的人。”穆彦看着我说,“这个人只要不是太笨,笨到分不清明枪暗箭,安置在身边总比聪明人来得放心。”
我终于听明白他真正要说的意思,只得苦笑。
明枪已经看到了,暗箭在哪里,我不知道,笨到分不清。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暗示得很明确了——纪远尧身边有施放暗箭的人,我得警觉识趣,不被这人利用,安分守己待在BOSS身边,不要有权衡钻营的念头。
我不想再猜谜,索性挑明了问他,“这么说,这次的事不是针对你,是针对纪总?”
穆彦也没回避,冷冷一笑,算是承认。
可是一个空降的程奕又能对纪远尧做什么,他毕竟只是个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