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纪远尧笑笑,“意思就是,男人遇到爱情,是很容易抽身而退的,女人一旦沉迷在爱情里,会越陷越深,不可自拔。这是诗经里的句子,程奕,你该好好补补中文了。”

  湖面凉风吹过,望着他唇边薄薄的一点笑容,我昏沉沉的酒意顿时醒了。

  有种凉意,并不是风里吹来,也不是夜露浸来,却凉悠悠,清泠泠,令人清醒却不会生寒。

  在我讲童话故事的时候,康杰跑回去又拎来了很多酒,竟然还从山庄里搞来了一罐去年酿下的桂花酒。这里夏天观荷,秋天赏桂,冬天寻梅,实在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边喝着馥郁清甜的桂花酒,一边约定每个季节都来这里相聚,忘记工作,忘记烦恼,还在这草地上谈天喝酒。

  后劲绵长的桂花酒,半杯喝下去,就够三分醉了。

  人醉了,是不是有些话就可以当作没有说过。

  笑也罢,哭也罢,都不必当真了。

  他们喝得酒兴正浓,个个都抛开形骸拘束,在康杰那疯子的怂恿下闹成一团,什么上司的架子,淑女的矜持全都飞到天外,孟绮和小然一起跳舞,程奕敲着空酒瓶子唱歌,穆彦抢过他的空酒瓶,另外唱起一首,两人索性各唱各的歌。

  我和纪远尧坐在一旁笑着看,只有我们是喝酒最少的人。

  三五分醉刚刚好,我的眼睛看出去,面前男男女女已经有些模糊,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

  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我抬头叫他,“纪总?”

  “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你们玩吧。”他微微一笑。

  “等等我。”我想从草地上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下意识地就将手伸给了他。

  “你也不玩了?”他俯身把我扶起来。

  “我已经喝醉了。”我咬唇笑,也许是喝了酒,有些克制不住地想笑。

  纪远尧放开手,摇头笑了笑,“好吧,那就回去休息,发起酒疯来他们可制不了你。”

  “我有那么厉害吗?”

  跟在他身边,一边往回走,我一边仰头看他的脸。

  他笑着回答,“平时越温和的人,爆发起来越厉害,是不是这样?”

  我哈哈笑,“你在说你自己吗?”

  纪远尧笑出声来,难得这么爽朗的笑。

  我们穿过静夜虫鸣的小径,在萤火虫飞舞的花丛间走过,他走在我前面,影子淡淡笼罩下来,仿佛他就是全部的路。

  门前荷塘幽谧,风里送来若有若无的香气,他走上伸向荷塘深处的木桥,望向那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的田田荷叶,仿佛叹了口气。

  “以后我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他悠然说。

  “好呀,到时我们来喝你家的酒,钓你家的鱼。”我笑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我老了以后。”他低声笑。

  “啊。”我满心失望,“那时候我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他转过身,笑容温暖地看着我,“你还这么小。”

  “我二十四岁了。”

  在我看来,整整二十四,已经是远离青春,一步步在变老了。

  他却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皱眉看他,醉里目光看不分明。

  “别笑,我也会有三十岁的一天。”我才不喜欢被人当成小孩子。

  “对,我们都会变老,这很平常。”他微微笑。

  “其实我更期待变老以后的样子。”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就不傻了,我希望能稍微有一点智慧,有一点魅力,像我妈妈那样。”

  他点点头,笃定地说,“你会的。”

  听到这三个字,似乎什么事被他一说就是事实,于是我满心欢喜,趴上木桥栏杆,低头看桥下静水深流,由衷地笑,“我的运气真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头发从脸两侧垂下来,遮挡了视线,我也不想看周遭,偷偷笑,只觉得这一刻风平浪静,山长水远,明月荷塘,哪里还能找到更美。

  “可惜明天要回去了。”我喃喃说。

  “是啊。”他的语声里也带着惋惜流连,“等新项目第一阶段的推广完成,也该是秋天了,到时我们再来喝新酿的桂花酒。”

  可是在那之前还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呢,我心里这样想着,怅惘无比。

  明天离开山庄,踏上归途,我们就走出了桃花源,一个个又被打回原形。

  纪总还是纪总,安澜还是安澜,穆彦与程奕仍然还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小然也只是见面微笑的一个同事,孟绮是我再也不会相信的那个孟绮。

  会难过吗,我不知道,

  我轻声说,“跟大家在一起玩,好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纪远尧淡淡回答,“是的。”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没有了太多感情。

  我看着桥下静静的流水,“有人对我说,工作就只是工作,最好不要投入感情。我原以为这句话非常正确,可是后来想想,每天离开家门,踏进公司,再到晚上离开,面对工作伙伴的时间远远超过陪伴家人和朋友,看见的、谈论的、想着的,甚至夜里做梦还在记挂的……大都是工作和同事。难道真的能把感情完全剥离,用脱水处理过的心态对待这些人,才叫真正的职业化?难道真的不能充满感情对待自己的工作吗?”

  这不是应该问自己老板的问题,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不到身边站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只知道他沉静又温暖,深远又广阔,像这月下荷塘静水深流,可以聆听我的一言一语。

  “你是对的。”

  纪远尧沉默了片刻,温和而缓慢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不受感情干扰地工作,那有两种可能,一是他非常自私,一是自欺欺人。”

  “真的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讲。

  “感情分很多种,对工作热忱,对伙伴信赖,包括Partner之间的默契和灵犀,这些都是感情,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摒除这一点天性。”他转头看我,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对于天性,你说是去抵制好呢,还是平常心对待,坦荡接受,把它转化到有利的方向更好?”

  我怔了好一阵,慢慢抬起头。

  月光照在身上,清清亮亮,宛如从头顶一直照进心底,所达之处无不透明。

  十九章(下)

  次日清晨我在窗外鸟叫啾啾声里醒来,懒洋洋躺了一会儿,想起今天就要离开了,突然就有些躺不住。起来梳洗了,推门到走廊上,发现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每间房门都关着,他们还在睡懒觉……昨晚不知喝成什么样子,大概全都醉得够呛。

  我回到房间,推开通向露台的滑门,带着荷香的清新晨风吹拂脸庞,顿时心旷神怡。

  一只停在栏杆外的小麻雀,扑闪着翅膀被我惊走。

  “早。”

  我蓦地转过脸,看见旁边房间的露台上,纪远尧闲逸地靠在一把躺椅里,手上拿着书,对我露出微笑,淡淡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我也笑,看着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着他鬓发和脸庞,一时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也再没有别的话,转过头去,专注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