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干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性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情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情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交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继续拨老范电话,始终没有接,我越来越不安。
穆彦沉默地开车,表情淡漠,和刚才一起照料小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窒闷的沉默一直持续,直至车到我家楼下。
穆彦倾身过来,手臂横过我,推开了车门。
“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他没有收回手臂,就以这么接近的姿态,一手搭住门,转头看着我,用目光迫使我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夜色已浓稠,红幽幽的车灯一闪一转,在夜色深处渐远渐淡,淡出视线,融入远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华灯高照的街头,分明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却在这一刻变得空旷寂寥,随延展的长街一直寂寥到天边去。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怅然。
老范终于回电话了。
顾不上客套,我接起来劈头就问,“怎么了,老范,什么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