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

  我无意中错过了璀璨处的那片灯火,错过了一个人。

  据说每个人的命运被一个个分叉点交织在一起,每当一次意外之门被推开,就进入另一段新的旅程,发生新的际遇——这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险将发生的车祸、无辜被殴的出租车司机、跋扈的宝马车主,以及我和穆彦,我们的对话,像不可知的光斑掠过彼此命运的交集点。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时掉了袖扣的衣袖,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说起七岁时第一次打架,打倒两个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里一战成名,从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过多少人都记不起了。就这么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岁,上了大学,叛逆的问题少年突然转了性子,彬彬有礼地扣起袖子,轻易不再动手了。

  “一开始老头子以为犯了毛病,找医生来检查我。”他嗤笑。

  我忍着笑,“如果没出毛病,就是恋爱了。”

  他没有否认,过了好一阵,轻忽一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是吗。”我看向车窗外。

  他缓缓说,“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简单的喜欢,不像现在,要想太多。”

  我像听到定身咒,一时被定住。

  只听他问,“如果当时,没把你招进公司,你会做什么?”

  从未发生的假设,我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也许还是做设计。”

  “那么,我还是会认识你。”

  “那么多的广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触的,也许不会认识。”

  他语声低沉,“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声音凝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眼望着前方,平静了半晌,轻声说,“可你还是把我招进来了……能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幸运,谢谢你把我领进这个团队。”

  穆彦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鲜明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握着方向盘,稳稳将车驶入我家门前的弯道,一点点减速。

  这么快就到了。

  突然间有许多话,随着纷乱念头涌上来,抓不着头绪。

  我没有推开车门,他也没有动。

  沉寂昏暗的车内,仿佛静止的时间,两个静默的人。

  “以前你说,工作只是一个次要部分,还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说。

  那时我真傻,傻到把这种话对自己的上司说。

  我低头笑,“那时好迷糊。”

  他问,“现在清楚了?”

  穆彦侧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着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着车外沉沉夜色,“现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嗯。”他目不转睛,静听我说下去。

  “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让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触。

  别人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后顾无忧的出身,没有压力,就无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视这工作,它给我一份吸取养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长和强大。

  “你养花吗?”我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株花苗是怎么长出来的?”

  从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个变化的长大,那种成长的声音,几乎能听见,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着。”

  我垂下目光,“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有淡不可寻的伤感。

  我恍惚在这一刹。

  终于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上下级,不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没有设防的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相信对方懂得,不害怕被误解与被猜疑。

  只是太迟了。

  在还存有转身空间的时候,我不能让他再往前走。

  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错过的那只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亲吻了我,没有及时抽身离开,也许我会陷进与上司的暧昧里,把潜规则变成客观事实;或是为他离开公司,放弃工作,一厢情愿追逐“爱情”……两个假设,都可能,也都没有续写的可能。无论哪一种,现在想来,只能苦笑。

  办公室恋情是不见光的花朵,侥幸修成正果,也总有一人要离开。

  不会是他。

  不愿是我。

  当他终于伸出手,我却不能回应,挡在面前的,有一个刚刚苏醒的自我。

  从前也许不会相信,工作的意义,有一天会远远超过暗恋的分量。

  心中自我的分量,也已超过他的分量。

  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倦意,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被方云晓的电话吵醒。

  差点忘了中午要和他们两口子吃饭。

  有沈红伟在,我提不起兴趣,真不知方方为什么非要把他拖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拖拖拉拉收拾出门,化妆也省了,到约好的餐厅,看见他俩早已到了。

  方方问我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这么一脸疲倦。

  我支吾说是。

  沈红伟接了话,“拼得这么狠啊,也真不容易,眼看着小安越来越厉害,你看看人家这叫什么追求,你就混日子。”他瞟方方一眼,虽是小两口说笑的语气,听在我耳朵里,也有点反感。自从孟绮说了他为正信牵线的事后,我对这人的感觉越来越差。

  方方对他是没有脾气的,听了这种话,也就笑笑。

  侍应生托着盘子过来,这家西餐厅装修浮华,做派十足,我和方方都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沈红伟很喜欢,他觉得高档。

  我不作声地打量沈红伟,看他一举一动透出精心准备的风度,“练”出来的优雅和穆彦那种骨子里的倜傥,望之一目了然。如果只看外表,他和方方还是配的,如今衣装行头都是方方一手置办,把他拾掇得有模有样,本就眉清目秀,除了肤色黑一点,已经完全看不出起初那个朴实的农家子弟模样。

  一顿饭吃下来,我没怎么搭他的话,和方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八卦。

  方方看我兴致不高,以为是累的,便数落我,“你也悠着点,不要学你们那个工作狂的纪总,年纪轻轻熬成个病秧子。”我一愣,脱口反驳,“那叫积劳成疾,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咳嗽咳嗽怎么就成了病秧子,你这嘴也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