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是什么感觉,委屈吗,愤怒吗,竟分不清了。

  路过一间叫绿野仙踪的花屋,芬芳香气捉住我的脚步,不由自主走进去,选好一捧花,付款的时候才注意到,是适合探访病人的花。

  我呆站在柜台前,觉察到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这一刻全被委屈推了上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没有一个地方想去的时候,我想起那个总能给人安全和力量的人。

  “这花要吗?”店员问。

  “要。”我点头。

  抱着花走出花店,阴沉了一天的天空,从云絮里漏出几丝阳光。

  坐在出租车里,穿行于阳光下的长街,熟悉街景纷纷掠过,手中花束散发香气……经过一座桥,车行桥上,阳光照亮彼方,恍然有种错觉,像少年时赶赴约会的心境。

  远方不可靠近,却又无从远离。

  到医院的时候,阳光彻底穿过云层,明灿灿照在静谧的走廊,光晕里浮动着中庭花草的芬芳。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看见一个静美如电影镜头的画面——有个穿白色长衬衫的男人,在露台上,笼罩着午后阳光,栏杆外嫣然盛放着藤花。

  他背对门口,面朝画架,正在画画。

  二十六章(下)

  今天没穿高跟鞋,我以为特意放轻的脚步不会打扰到他,走到露台门口,却听他笑着说,“我知道,这就进去,再画两笔就好。”

  我抱着花束站住,从他身后,看他又直又长的手指握着画笔,在雪白纸上沙沙勾勒,给一个老人的侧影加上细部阴影,使那画上相扶相携的一对老人越发生动传神。

  顺着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树荫下有白色木条椅子,一对银发老人并肩坐着,静静晒着太阳,彼此并不言语,属于他们的时光静止在此刻,又似乎鲜活在别处。

  纪远尧望着那对老人,出神了好一阵,伸手揭起画纸,“嗤”一声撕下来。

  我脱口而出,“别撕!”

  他回转身,眉眼一扬,欣喜流露无遗。

  或许只在这时候,能见到他未经修饰的表情。

  “我还以为是护士……”他望着我,深邃目光被阳光照得异样明净。

  “怕护士催你回房间?”我笑,头发被风吹到眼前,丝丝纷乱,“进去吧,外面风大。”

  “你看不到吗?”他抬头望天空。

  “看不到什么?”

  “阳光,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里融进阳光的澄灿,与以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纪远尧,除了跟着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来别的。

  他接过我手里的花束,“谢谢,花真漂亮。”

  我微笑打量他,“今天气色不错,比住院前好多了。”

  “是吗,之前有那么糟糕?”他皱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彦来也是这么说,早知道住院一次还有养颜的效果,我该早点住进来。”

  “这叫什么话?”我立即抗议,“我们每天在公司望眼欲穿,你却在这里养颜!”

  “一边养颜一边还画画呢。”他笑得慵懒,流露一丝顽童气的自得。

  哪里是真的自得。

  一个人孤零零住在雪洞似的病房里,工作的压力一刻也不曾离开肩头,却只能隔岸观火,这滋味落在谁身上都难熬。我这样说,不过是知道他的要强,顺风顺水哄他高兴。

  那张撕下的画纸给他信手搁在一旁椅子上,我低头看,却正好一阵风吹来,把画纸吹落在他脚下。他一手抱花,一面俯身去捡。

  “我来。”我抢在他之前拾起了画纸。

  “谢谢。”他又说谢谢,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旁人对我说的谢谢,远没有我的老板说得多。

  倒希望,他能不对我说这么多的谢谢。

  将画纸夹回画板,我讶异地发现,他的画已是专业水准,完全没有一般爱好者的生涩痕迹。

  “画得好好的,为什么撕了?”

  “你看。”他将花放下,引我看向草坪木椅上的老人,“这样两个人,你能画出来吗?”

  白发苍苍老人相依的身影,如光影默契相融,再好的线条也画不出其中浓郁自然的情感。

  我叹气,无话可说,只余神往羡慕。

  身旁的纪远尧,默不作声,久久凝望那对老人。

  猜想此刻他的怅然表情是关于什么,关于谁,这念头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刺目。

  “以前看着父母每天晚饭后,都在家门前的巷子里散步,父亲扶着母亲,把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巷子又慢慢走一遍,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从不觉得无聊。”纪远尧缓声说,“那时候我十几岁,以为人生就是每天充满挑战,要有不同的惊喜。”

  我听得怔了,满心意外,难道他不是孤儿吗。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的养父母。”他笑了笑。

  我了然,另有疑惑刚从心底冒出头,就听他平静地说,“都过世很久了。”

  他不需我有所反应,也不必听到什么礼节性的套话,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边,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张椅子来。”

  “我去吧。”我站起身来,

  “你坐着。”

  肩头被他轻轻一按,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被阳光映出点点光斑。

  “这是医院,不是在公司,不用当自己是秘书。一直都是你为我工作,今天让我为女士服务,稍微挽回一点风度。”他微微地笑,半真半假的自嘲令人莞尔,即使只是玩笑也动人——再独立的女人也愿意被当作淑媛般对待,现世的男人却早忘了风度为何物,偶尔有一个罕见如古董的绅士,细枝末节的体谅尊重,也令人感动。

  靠着露台栏杆,我看着纪远尧走进房间,白色长衬衣下的身影笼在窗外照进的一缕光线里,蓦然有种在看黑白老电影的错觉,舍不得那人从旧胶片里回来,回到烟火熏腾的市井间,回到匆匆碌碌的时光里,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坐在花香萦绕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谈着关于工作的话题。

  纪远尧并没问起太多,公司里的事,他虽不在,却也一清二楚,该知道的一点不含糊,甚至包括我和苏雯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次展示会,你和苏雯配合很好,应该主动。”他微笑看着我,深邃细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瞬间有被洞穿的凉意。我和苏雯之间的纷争看在穆彦和程奕眼里都太细碎,他们不会拿出来说,只有苏雯自己会告诉纪远尧——她等不及纪远尧回去,已开始将对我的负面意见渗透给他。

  然而纪远尧对我表达了赞许,换句话说,也就是默许了我对苏雯的回击。

  这是意料之内的,我也无法为此而自得,倒有一种小把戏被人看在眼里的尴尬。

  他将我看得如此透彻,早知道我不是自己曾经以为的那个样子,甚至洞穿皮相看到另一个我。

  而这赞许,会不会,也同样给了苏雯一份?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叶静和苏雯之间中断的弈局,现在重新摆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