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 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插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

  三十章(下)

  

  从小没出息,每到重要事件之前的一晚,我总会失眠。

  小时候的春游、演讲比赛、期末考试,后来的约会、面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没出息的毛病开始好转,渐渐不再发生。可是今晚,它又来了,整夜缠着我,嘈杂又细微的声音在耳后蒙蒙作响,脑子里交替变换的图像,似是而非,奔腾不宁。

  我像患了强迫症,停不下思维。

  也许是因明天的展示会而亢奋焦虑,可为什么,把各个需要我负责的工作环节从头想了一遍,还是心神不宁,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落拓的身影,浮现出他在路灯下头也不回的离去,在车里一言不发的凝望……间或,有纪远尧微笑的面孔飘过,将那身影覆盖,在夜色里像张巨大的网,密密裹紧我,将周围声与光都吸去。

  我却在网中不由自主地挣扎,不时又有穆彦的身影掠过。

  穆彦,到底是哪一个穆彦,今晚的他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还是他吗,竟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会有孩子气的举动,还会欲言又止——全都反了过来,平时那个“正常”的穆彦,分明意气风发,拒人千里,干脆利落。

  他那些话里话外透出的异样,让我无法不联想,越想越陷入惶惑。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看不见的变化每天都在悄然发生,不仅穆彦,连纪远尧也似乎变得更疏冷了——难道这些变化,仅仅是因为邱先生的到来,仅仅是为了工作的压力?

  眼睁睁看着窗外透白。

  在胡思乱想里混过了这一夜。

  起了床,看着镜子里黯淡疲倦的脸,不得不将一层层粉底往上抹,借此遮盖真相,伪装出一张容光焕发的笑颜。上了粉,发觉眼底细微的小纹路变得更明显了——这是在提醒我,已经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吗,敢于任性轻狂的时光,已经溜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