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研发总监完成讲解后,穆彦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将对前期试验性投入市场的产品全线召回,并下调新品定价。
他的话音刚落,掌声已如潮而起。
经过那么久的等待,这全线逆转的一刻终于到来。
毫无疑问,这一仗,我们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场的掌声里,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来,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团队欢呼,更是为穆彦卓绝的表现,为纪远尧的运筹帷幄欢呼。
我望向身边的纪远尧,他却平静得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连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嘴角带上一点笑意。他感觉到被注视,转头与我目光交汇——此刻此地,我再无法掩饰种种情绪,它们从心底喷薄而出,混含着景慕、感激、与向往,如无声潮水般卷向我,淹没我。
仿佛,也将他包围在这潮水中。
否则,为什么他久久不将目光收回,直看着我,像一个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动不动任凭洪水涌上,将自己卷入激烈漩涡——这是幻觉还是直觉,是假的还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没有更漫长柔软的时间让我沉浸其中。
意识清醒跌回现实,我看到邱先生在掌声中站起来,像个绅士,谦逊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讲台,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感谢了所有到场的人,再感谢这支团队,满怀着感情,开始回溯这一条苦乐兼备的开拓之路——他从数年前说起,说到自己如何远见卓识地看到今日这一切,如何力劝董事会重视内地市场,调整战略,改变保守意识;说到建立本地化团队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如果在他的坚定领导下渡过难关,破浪前进;说到这一新产品的开发,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决策,即使曾面临众多反对之声,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难,也义无反顾。
我听着,听着每一个字被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用一种圆融近腻的腔调说出。 由错愕、而惊诧、再愤怒,最后只剩几欲大笑的骇然。
原来人真的能够这样无耻。
颠倒了一整个儿的真相被他说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怀疑阻力,变成了我们的摇摆退却;所有纪远尧的成果,纪远尧的付出,属于整个团队的成果,被他云淡风轻地揽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属于我们的胜利时刻,他轻轻巧巧走上前,享受掌声,摘取了成果。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客户、有媒体、有官员,邱景国踌躇满志,大放豪言,抛出他对未来市场的断言,称新品开发的成功意义重大,这将引导我们下一步的开拓方向,并将作为本公司后续战略发展的重点。
这正是纪远尧在之前会议上向他提出的建议,被他当场质疑和搁置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要如何相信此刻这一幕,如何相信一个邱景国这样的人,一个受尊敬的企业领袖,做起这种事来,也和逼仄格子间里处心积虑的小白领没什么两样——辛苦是你的,功劳是我的,甚至无法说他抢去了什么。
身为总裁,一个公司的最高行政领导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当然。
三十一章(上)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 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 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 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 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 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 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