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可是穆彦回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 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车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 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我也没有话说。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我摇头。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拿起汤匙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开始喝,喝得缓慢而专心。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利。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静默。
他没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渊。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 我说不出话了。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