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青色琉璃烛台的光亮,幽沉沉的,在他眉目之间流动。

  我所熟悉的这张温雅面孔在光晕里,隐隐起着变化。

  原来他的眉梢也如此锋利。

  锋利起来,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纪远尧对邱景国做的事,与孟绮对穆彦做的事,没有本质差异。

  在孟绮是死罪一条,换作纪远尧就是成王败寇,只因他有重置判断准则的资本,只因他对公司价值重大,可以为老板们点石成金——假如孟绮也有这等本事,出局的就该是穆彦了。  我已见过孟绮与冯海峰的离去,见过市场部集体变成炮灰,自以为了解“残酷”这个词的定义,现在这个定义却被邱景国刷新。

  职场可以冷血到什么程度,也许永远猜不到。

  杯中的酒,馥郁芳香,折射着美丽光彩。

  “你的酒喝得真慢。”纪远尧留意到,“不喜欢吗?”

  “酒很好喝,只是有点冷。”

  明明是美酒,冬夜里喝起来冷丝丝,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心里。

  他露出歉意的笑容,“早知道我们应该喝茶。”

  也许我才应该抱歉,辜负美酒,也一晚上木头似的辜负了他胜利的喜悦。  整瓶的酒都是他在喝;整夜的话都是他在说,好在他并不在意,愉悦心情并不因我的沉默而受损。平常在他面前,我也总是安静倾听,他也许更习惯我的沉默。

  理所当然应该为对手的流血喝彩,但这一刻,我只是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们的血流出来,也和对手的一样鲜红,即使走到邱景国那样的高度,也可以一夜跌落下来。

  再强的人也强不过资本的权威。

  可喜可贺么?

  是的,胜利总是可喜可贺。

  一万个庆幸,倒下的人不是纪远尧,为此值得喝下这杯鲜红如血的酒。

  余下的半支酒,纪远尧让酒庄封存起来,让我在存酒卡上签名。

  我笑着摇头,“你存吧,平常我不太喝酒。”

  他微笑,“没关系,过几天你想喝了再来取,不想喝就算了。”

  我说那太浪费了这酒。

  他莞尔,在存酒卡上挥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将笔递给我,“喝不喝不重要,今晚多少有点意义,这支酒就一起存着吧。”

  我无法抗拒地接过笔,在他的签名之侧写下自己名字。

  “纪远尧,安澜”——

  他的名字写得行云流水,我的字写得偏硬,并列在一起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三十四章(上)

  

  纪远尧喝了不少酒,虽然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影响驾车,我还是提议换我来开。  纪远尧没有拒绝,笑得很愉快,“这是破天荒第一次,让女士为我开车。”  “以后把老范的工也兼下。”我发动车子,笑说,“就可以做个万能秘书了。”  “秘书不是万能的,你的眼光得再放远些。”

  心里咯噔了下,有个念头晃过去。

  刚才他说,要我跟着他做空中飞人,全力应付新公司的筹建。

  那这之后呢,既然他开始全面负责内地市场的拓展,那他的职位迟早要发生相应变化?那时我会有什么去向?新的公司筹建起来,会从现在团队中调哪些人去做开荒牛?

  这念头像泥潭里的泡沫咕嘟翻滚着冒上来,令人不安。

  计划得再好,也总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身在海中,被一个接一个浪头推向未知方向,由不得自己。

  纪远尧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他叫我把眼光再放长远,可是站在一旁,仰视高处的那些人,职场的金字塔尖那么遥远,无数人你踩我踏,一时间心里生出深深惧意。

  我叹了口气,“要多远才算远,多好才算好呢。”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里笑了笑,有种无言感喟。

  “一直走下去,很累吧?”我轻声问。

  “是。”他平静回答,静了片刻,“男人没有选择,女人不一样。”

  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句转折。

  我转头向他看去。

  纪远尧一笑,提示我,“专心开车。”

  车窗外路灯昏黄,道路笔直,深夜的城市街景像梦中模糊影像般刷刷掠向后方。  我问,“为什么这样说,女性和男性,到了职场上还有本质差别吗?”

  静等他回答,好一阵没有等到,想要换个话题时,他平缓开口:

  “女性的优秀有很多种方式去实现,如果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善良,我不会建议她学习Amanda,那样付出的代价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承担,像Amanda这样的女性不需要太多。”  我愣住,心头被刺了一下。

  今夜所有的消息,都不比他此刻的话更令我错愕。

  从这个侧面,只能看见他一半的面孔,另一半藏在暗处。

  也许每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但矛盾到他这样的地步,把对立的两面分割管理得如此界限分明,不知要有多强大的一颗心,才能统率这样复杂的个性。

  他把自己的欣赏都一分为二,划得这么清楚,作为上司的时候,激励下属勇往直前,目标远大;作为男人的时候,他说女人不用都去成为Amanda;当他作为纪远尧本人的时候,保守温文,像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作为公司领导者的时候,圆滑世故,却是一个中国式的实用主义者。  在他斯文清癯的侧脸上,薄削唇角勾出克制的纹路。

  “你有很好的资质,如果愿意,可以走得很远,远得超出你现在所能设想的距离。” 纪远尧低沉地问,“安澜,你做好准备走那么远吗?”

  我咬唇沉默。

  在他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多少激励和期许。

  也许他眼里永远不乏勇猛的女战士,叶静、苏雯、任亚丽……即使一个被淘汰,总有下一个接班顶上来。现在他问我,是否做好准备,愿意披甲上阵,做又一个金刚女战将;是否想到为职业理想全付出的代价,会是我难以承担的……似乎连纪远尧也认为,事业成就属于男性,女性付出再多努力,最终也要退出战场,回到父系社会圈定给我们的领地。

  我笑了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想,这不用退缩也不用勉强。”

  

  到了楼下,纪远尧下车替我开了车门,风度翩翩地站在门旁等我下车。

  我仰头看他,留恋这一刻,迟迟目不转睛。

  他搭了车门,目光神色已经恢复到一个上司应有的样子,温和而有分寸地对我说,“晚安。”  “晚安。”我拿起手袋下车,站在路边看他上车离去,一直看到尾灯消失在道路转弯处。  寒风吹得周身冰冷,我竖起大衣领子,低头慢慢朝家门走。

  斜前方一道车灯刺过来。

  不知是谁的车停在这里,半夜还这么讨厌。

  我转头望过去,眯起眼睛,似乎是一辆熟悉的车。

  车灯闪了闪,雪亮刺目,我抬手遮挡。

  那车离开道旁林荫阴影,笔直朝我驶来,驶到近处,车窗徐徐落下。

  我僵住。

  “你在等我?”

  车上的穆彦点了点头,脸浸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