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不以为然地笑笑
想来的确如此。
程奕被空降过来,夹在上下之间,与顶头上司作对,做的是两头不讨好的事。 这个夹心饼干当着,谁也说不定哪天邱景国一翻脸,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纪远尧则不一样,这边是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职场上没有什么忠臣烈士,程奕也没理由给邱景国尽忠。
穆彦说起程奕,神色平和,没有以往的敌意。
在我印象里,他是瞧不起程奕的。
他是真刀真枪在一线拼出来的铁血悍将;程奕却还没有受过硬仗的洗礼,没有业绩的加封,只有空降兵的资历和细密心机;还有那些针锋相对,硝烟横飞——许久以来,我都是这样以为,难道连这都错了,连他们都是盟友?
我掉进一团雾里,越想越觉得不对。
程奕查他,孟绮告他,这些总不会都是做来敷衍邱景国的。
我问,“那孟绮呢,不是程奕在背后利用她吗?”
穆彦哂然一笑,“程奕那么聪明,怎么会让这个女人乱插一脚,她自己要添乱,人蠢起来拦也拦不住……别再问这些不相干的人,这些破事我不感兴趣,你自己去问程奕。” 我语塞,僵了一阵,转开目光问,“是吗,市场部被裁、冯海峰离开,也是破事?” 穆彦的脸色变了变,抿着嘴,露出疲惫笑容,“你想知道这个?”
M记里没有吸烟区。
我们坐在外面长椅,旁边是和人同高的麦当劳叔叔。
穆彦取出烟盒弹了弹,一言不发点燃了烟。
香烟燃起的雾,被风吹散成一丝一缕,飘散在我和他之间,消弭于瑟瑟冬夜。 “那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穆彦神色和语调都很冷淡,“当时程奕还没跟老大达成默契,BR的报告被邱景国逮到破绽,他是真要查出底细……既然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只有一刀切掉。” “那份报告,真的是你们做了手脚?”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穆彦沉默片刻,点了头。
“报告是我让BR修改的,也是老大的意思,如果当时不改,你就看不到现在的成功,可能整个项目早就泡汤了。”
穆彦将当时的情形简单道来——
当时纪远尧为了说服总部,投入力量启动这个项目,在早期的评估报告中,将风险程度压低,成本也随之控制。进入筹备环节,着手对各环节进行分析评估,得出一个与之前报告差异颇大的结果,风险和成本都被提高。
这个结果报上去,董事会必定会重新考虑,邱景国的更有可能借此压下整个项目。 纪远尧很清楚这是个绝好机遇,对我们,对公司都意义重大,值得冒一次风险。 在他的直接授意下,穆彦让BR修改了报告,将一份润色过的结果提交给总部。 从原则上讲,这不是职业经理人应该做的事情。
从结果来说,纪远尧和穆彦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等到项目启动,大获成功,谁也不会再去追究之前是怎样进行风险评估,是否有水分在其中,或相关责任人又是出自什么动机。偏偏百密一疏, 前任总秘叶静的一个工作失误,使不该透露的信息被透露,引来总部的质疑。
叶静匆促离职,并不是表面那么喜气洋洋的原因,难怪在她离开那天,会对我说,工作仅仅只是工作,没有情面情谊可讲。
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脱离了穆彦和纪远尧的控制,不仅将更多人牵涉进来,也直接威胁到项目能否顺利启动——纪远尧决定快刀斩乱麻,以局部牺牲,保住大局。
当时曲折焦灼的复杂过程,被穆彦简略地说来,仿佛平平无奇,再正常不过。 但我知道,对他引以为傲的团队,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穆彦做不到那么绝情。 在那晚天桥上,他的苦闷无奈不会是伪装。
孟绮说,穆彦对冯海峰出尔反尔,欺骗了市场部的同事。
我问他,“那时对冯海峰的决定,是纪总的意思?”
“不关老大的事。”
穆彦却否认,尽管语气里多了疏淡,还是将纪远尧叫做老大。
“是我答应老冯让他回来,想等事情过去再把市场团队召集回来……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本事,答应他们的事根本没法做到,没有能力再掌控这个团队。事实上,老大是对的。” 他笑得很自嘲。
这样的话从穆彦嘴里说出来,如果不是当面听着,我不会相信,一向斗志昂扬,骄傲得像只孔雀的穆彦竟会说出“没有能力掌控这个团队”。
“从前我很清楚,应该带领他们做什么,把他们带到什么方向去。”穆彦深深抽了口烟,“等到他们被卷进去,要对不该由他们负责的事情付出代价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力量阻止或改变,反而要在后面推一把……那件事情之后,我不会接受程奕作为伙伴,老大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程奕拉进来,达成一致立场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
我错愕,却不是不能理解,这的确是纪远尧的风格。
也许无关乎信任和亲近,纪远尧太强势,不会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出现,以至影响全盘计划——穆彦却爱憎分明,尖锐又骄傲,他容不下程奕以这种方式成为伙伴。
他自嘲地笑,“我像个傻子,和根本不是对手的对手,较劲了这么久。” 如今结果证明,纪远尧是对的,他的计划赢得很圆满。
“老大许诺给程奕另立一个山头,建立新公司之后,由程奕出任执行总经理。”穆彦摇头笑,“实打实的双赢,不服不行。”
“然后,纪总升迁,他这个总经理的职位,是留给你接班的。”我猜测。 穆彦默认了我的话。
水涨船高,一荣俱荣,看上去再好不过了。
“更高职位,更多薪水,大多数人在职场混一辈子也就奔着这两样了。”穆彦靠着长椅,懒懒散散地笑,指间香烟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这话说给别人听,好像挺矫情……你怎么想,我不管。” 我拂去落在长椅上的烟灰,有一些落在他灰色大衣的衣角,“谁说只剩这两样,还有你的团队,你影响过的人,你带着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这些价值比薪水职位高太多了。” 穆彦静了片刻,淡淡笑,“你终于肯对我说句好话。”
我也笑。
穆彦仰头,望着夜空喃喃说,“安澜,我有点后悔把你带进这公司。”
我一怔,“为什么?”
他缓缓说,“在这个团队里,我希望每个人都凭真才实干,不靠勾心斗角,不靠歪门邪道,全力以赴去实现职业理想,每个人站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我很失败,一个成熟的团队,不应该是围绕某一个人运转,不该像现在这样,离了我就谁也带不动;我和程奕较劲,把一个部门变得立场微妙,连徐青和康杰也相互不再信任;我不希望你们整天心思都花在勾心斗角,却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带进来,逼着你们强大残忍……就算是你,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现在你什么都懂了,你的心思我也看不透了。”
穆彦笑着,最后这句话说得很低,低得近乎叹息。